故都的秋 第58章 懷四十歲的志摩 (9)
    當時的中學堂的入學考試,比到現在,著實還要容易;我考的杭府中學,還算是杭州三個中學——其它的兩個,是宗文和安定——之中,最難考的一個,但一篇中文,兩三句英文的翻譯,以及四題數學,只教有兩小時的工夫,就可以繳捲了事的。等待發榜之前的幾日閒暇,自然落得去游遊山玩玩水,杭州自古是佳麗的名區,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

    三十年來,杭州的景物,也大變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舊日的杭州,實在比現在,還要可愛得多。

    那時候,自錢塘門裡起,一直到湧金門內止,城西的一角,是另有一道雉牆圍著的,為滿人留守綠營兵駐防的地方,叫作旗營;平常是不大有人進去,大約門禁總也是很森嚴的無疑,因為將軍以下,千總把總以上,參將,都司,游擊,守備之類的將官,都住在裡頭。遊湖的人,只有坐了轎子,出錢塘門,或到湧金門外乘船的兩條路;所以湧金門外臨湖的頤園三雅園的幾家茶館,生意興隆,座客常常擠滿。而三雅園的陳設,實在也精雅絕倫,四時有鮮花的擺設,牆上門上,各有詠西湖的詩詞屏幅聯語等貼的貼掛的掛在那裡。並且還有小吃,像煮空的豆腐乾,白蓮藕粉等,又是價廉物美的消閒食品。其次為遊人所必到的,是城隍山了。四景園的生意,有時候比三雅園還要熱鬧,「城隍山上去吃酥油餅」這一句俗話,當時是無人不曉得的一句隱語,是說鄉下人上大菜館要做洋盤的意思。而酥油餅的價錢的貴,味道的好,和吃不飽的幾種特性,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我從鄉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觀園裡的香菱似地剛在私私地學做詩詞,一見了這一區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極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等到榜發之後,要繳學膳費進去的時候,帶來的幾個讀書資本,卻早已消費了許多,有點不足了。在人地生疏的杭州,借是當然借不到的;二哥哥的陸軍小學裡每月只有二元也不知三元錢的津貼,自己做零用,還很勉強,更哪裡有餘錢來為我彌補?

    在旅館裡唉聲歎氣,自怨自艾,正想廢學回家,另尋出路的時候,恰巧和我同班畢業的三位同學,也從富陽到杭州來了;他們是因為杭府中學難考,並且費用也貴,預備一道上學膳費比較便宜的嘉興去進府中的。大家會聚攏來一談—算,覺著我手頭所有的錢,在杭州果然不夠讀半年書,但若上嘉興去,則連來回的車費也算在內,足可以維持半年而有餘。窮極計生,膽子也放大了,當日我就決定和他們一道上嘉興去讀書。

    第二天早晨,別了哥哥,別了那位老秀才,和同學們一起四個,便上了火車,向東的上離家更遠的嘉興府去。在把杭州已經當作極邊看了的當時,到了言語風習完全不同的嘉興府後,懷鄉之念,自然是更加得迫切。半年之中,當寢室的油燈滅了,或夜膳剛畢,操場上暗沉沉沒有旁的同學在的地方,我一個人真不知流盡了多少的思家的熱淚。

    憂能傷人,但憂亦能啟智;在孤獨的悲哀裡沉浸了半年,暑假中重回到故鄉的時候,大家都說我長成得像一個大人了。事實上,因為在學堂裡,被懷鄉的愁思所苦擾,我沒有別的辦法好想,就一味的讀書,一味的做詩。並且這一次自嘉興回來,路過杭州,又住了一日;看看袋裡的錢,也還有一點盈餘,湖山的賞玩,當然不再去空費錢了,從梅花碑的舊書鋪裡,我竟買來了一大堆書。

    這一大堆書裡,對我的影響最大,使我那一年的暑假期,過得非常快活的,有三部書,一部是黎城勒氏的《吳詩集覽》,因為吳梅村的夫人姓郁,我當時雖則還不十分懂得他的詩的好壞,但一想到他是和我們郁氏有姻戚關係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親熱。一部是無名氏編的《庚子拳匪始末記》,這一部書,從戊戌政變說起,說到六君子的被害,李蓮英的受寵,聯軍的入京,圓明園的縱火等地方,使我滿肚子激起了義憤。還有一部,是署名曲阜魯陽生孔氏編定的《普天忠憤集》,甲午前後的章奏議論,詩詞賦頌等慷慨激昂的文章,收集得很多;讀了之後,覺得中國還有不少的人才在那裡,亡國大約是不會亡的。而這三部書讀後的一個總感想,是恨我出世得太遲了,前既不能見吳梅村那樣的詩人,和他去做個朋友,後又不曾躬逢著甲午庚子的兩次大難,去衝鋒陷陣地嘗一嘗打仗的滋味。

    這一年的暑假過後,嘉興是不想再去了:所以秋期始業的時候,我就仍舊轉入了杭府中學的一年級。

    孤獨者——自傳之六

    裡外湖的荷葉荷花,已經到了凋落的初期,堤邊的楊柳,影子也淡起來了。幾隻殘蟬,剛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裡的一個下午,我又帶了行李,到了杭州。

    因為是中途插班進去的學生,所以在宿舍裡,在課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學生們,彷彿是兩個國家的國民。從嘉興府中,轉到了杭州府中,離家的路程,雖則是近了百餘里,但精神上的孤獨,反而更加深了!不得已,我只好把熱情收斂,轉向了內,固守著我自己的壁壘。

    當時的學堂裡的課程,英文雖也是重要的科目,但究竟還是舊習難除,中國文依舊是分別等第的最大標準。教國文的那一位桐城派的老將王老先生,於幾次作文之後,對我有點注意起來了,所以進校後將近一個月光景的時候,同學們居然贈了我一個「怪物」的綽號;因為由他們眼裡看來,這一個不善交際,衣裝樸素,說話也不大會說的鄉下蠢才,做起文章來,竟也會得壓倒儕輩,當然是一份非怪物不能的天大的奇事。

    杭州終於是一個省會,同學之中,大半是錦衣肉食的鄉宦人家的子弟。因而同班中衣飾美好,肉色細白,舉止嫻雅,談吐溫存的同學,不知道有多少。而最使我驚異的,是每一個這樣的同學,總有一個比他年長一點的同學,附隨在一道的那一種現象。在小學裡,在嘉興府中裡,這一種風氣,並不是說沒有,可是決沒有像當時杭州府中那麼的風行普遍。而有幾個這樣的同學,非但不以被視作女性為可恥,竟也有熏香傅粉,故意在裝腔作怪,賣弄富有的。我對這一種情形看得真有點氣,向那一批所謂face1同學,當然是很明顯地表示了惡感,就是向那些年長一點的同學,也時時露出了敵意;這麼一來,我的「怪物」之名,就愈傳愈廣,我與他們之間的一條牆壁,自然也愈築愈高了。

    在學校裡既然成了一個不入伙的孤獨的游離分子,我的情感,我的時間與精力,當然只有鑽向書本子去的一條出路。於是幾個由零用錢裡節省下來的僅少的金錢,就做了我的唯一娛樂積買舊書的源頭活水。

    那時候的杭州的舊書鋪,都聚集在豐樂橋,梅花碑的兩條直角形的街上。每當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臥在床上,計算計算在這一禮拜裡可以省下來的金錢,和能夠買到的最經濟最有用的冊籍,就先可以得著一種快樂的預感。有時候在書店門前徘徊往復,稽延得久了,趕不上回宿舍來吃午飯,手裡夾了書籍上大街羊湯飯店間壁的小麵館去吃一碗清面,心裡可以同時感到十分的懊恨與無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面的幾個銅子的浪費,快慰的是一邊吃麵一邊翻閱書本時的那一剎那的恍惚;這恍惚之情,大約是和哥倫布當發見新大陸的時候所感到的一樣。

    真正指示我以做詩詞的門徑的,是《留青新集》裡的《滄浪詩話》和《白香詞譜》。《西湖佳話》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碼我總讀了兩遍以上。以後是流行本的各種傳奇雜劇了,我當時雖則還不能十分欣賞它們的好處,但不知怎麼,讀了之後的那一種朦朧的回味,彷彿是當三春天氣,喝醉了幾十年陳的醇酒。

    既與這些書籍發生了暖昧的關係,自然不免要養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兒子!在嘉興也曾經試過的稚氣滿幅的五七言詩句,接二連三地在一冊紅格子的作文簿上寫滿了;有時候興奮得厲害,晚上還妨礙了睡覺。

    模仿原是人生的本能,發表慾,也是同吃飯穿衣一樣地強的青年作者內心的要求。歌不像歌詩不像詩的東西積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報館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後,當晚就睡不安穩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溜到閱報室去看報有沒有送來。早餐上課之類的事情,只能說是一種日常行動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裡還感得出滋味?講堂上更哪裡還有心思去聽講?下課鈴一搖,又只是逃命似地向閱報室的狂奔。

    第一次的投稿被採用的,記得是一首模仿宋人的五古,報紙是當時的《全浙公報》。當看見了自己綴聯起來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來的時候,雖然是用的匿名,閱報室裡也決沒有人會知道作者是誰,但心頭正在狂跳著的我的臉上,馬上就變成了朱紅。哄的一聲,耳朵裡也響了起來,頭腦搖晃得像坐在船裡。眼睛也沒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雖則從頭至尾,把那一串文字看了好幾遍,但自己還在疑惑,怕這並不是由我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場去跳繞一圈,回來重新又拿起那張報紙,按住心頭,復看一遍,這才放心,於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來。

    當時我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兩三年後,覺得投稿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實實地用上了我的真名實姓。大約舊報紙的收藏家,圈起二十幾年前的《全浙公報》、《之江日報》,以及上海的《神州日報》來,總還可以看到我當時所做的許多狗屁不通的詩句。現在我非但舊稿無存,就是一聯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來了,與當時的廢寢忘食的熱心情形來一對比,進步當然可以說是進了步,但是老去的頹唐之感,也著實可以催落我幾滴自傷的眼淚。

    就在那一年(一九○九年)的冬天,留學日本的長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義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陸軍小學的第二位哥哥,也在這前後畢了業,入了一處隸屬於標統底下的旁系駐防軍隊,而任了排長。

    一文一武的這兩位芝麻綠豆官的哥哥,在我們那小小的縣裡,自然也聳動了視聽;但因家裡的經濟,稍稍寬裕了一點的結果,在我的求學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種意外的脫線。

    在外面的學堂裡住足了一年,又在各報上登載了幾次詩歌之後,我自以為學問早就超出了和我同時代的同年輩者,覺得按步就班的和他們在一道讀死書,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所以到了宣統二年(一九一○)的春期始業的時候,我的書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學中學招考新生的簡章!比較著,研究著,我真想一口氣就讀完了當時學部所定的大學及中學的學程。

    中文呢,自己以為總可以對付的了;科學呢,在前面也曾經說過,為大家所不重視的;算來算去,只有英文是頂重要而也是我所最欠缺的一門。「好!就專門去讀英文吧!英文一通,萬事就好辦了!」這一個幼稚可笑的想頭,就是使我離開了正規的中學,去走教會學堂那一條捷徑的原動力。

    清朝末年,杭州的有勢力的教會學校,有英國聖公會和美國長老會浸禮會的幾個系統。而長老會辦的育英書院,剛在山水明秀的江干新建校舍,改稱大學。頭腦簡單,只知道祟拜大學這一個名字的我這毛頭小子,自然是以進大學為最上的光榮,另外更還有什麼奢望哩?但是一進去之後,我的失望,卻比在省立的中學裡讀死書更加大了。

    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是禱告,吃飯又是禱告;平時九點到十點是最重要的禮拜儀式,末了又是一篇禱告。《聖經》,是每年級都有的必修重要課目;禮拜天的上午,除出了重病,不能行動者外,誰也要去做半天禮拜。禮拜完後,自然又是禱告,又是查經。這一種信神的強迫,禱告的迭來,以及校內枝節細目的窒塞,想是在清朝末年曾進過教會學校的人,誰都曉得的事實,我在此地落得可以不說。

    這種叩頭蟲似的學校生活,過上兩月,一位解放的福音宣傳者,竟從免費讀書的候補牧師中間,揭起叛旗來了;原因是為了校長褊護廚子,竟被廚子毆打了學膳費全納的不信教的學生。

    學校風潮的發生,經過,和結局,大抵都是一樣的;起始總是全體學生的罷課退校,中間是背盟者的出來復課,結果便是幾個強硬者的開除。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在這一次的風潮裡,我也算是強硬者的一個。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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