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57章 懷四十歲的志摩 (8)
    當時同我們是同年輩的女性,裝飾入時,態度豁達,為大家所稱道的,有三個。一個是一位在上海開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趙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還有兩個,也是比較富有的中產人家的女兒,在交通不便的當時,已經各跟了她們家裡的親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們倆,卻都是我那位同學的鄰居。這三個女性的門前,當傍晚的時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個一個的黑影在徘徊;這些黑影的當中,有不少都是我們的同學。因為每到禮拜一的早晨,沒有上課之先,我老聽見有同學們在操場上笑說在一道,並且時時還高聲地用著英文作了隱語,如「我看見她了!」「我聽見她在讀書」之類。而無論在什麼地方於什麼時候的凡關於這一類的談話的中心人物,總是課堂上坐在我的左邊,年齡只比我大一歲的那一位天之驕子。

    趙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實在細白不過,臉形是瓜子臉;更因為她家裡有了幾個錢,而又時常上上海她叔父那裡去走動的緣故,衣服式樣的新異,自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類,也都是當時未開通的我們所不曾見過的。她們家裡,只有一位寡母和一個年輕的女僕,而住的房子卻很大很大。門前是一排柳樹,柳樹下還雜種著些鮮花;對面的一帶紅牆,是學宮的泮水圍牆,泮池上的大樹,枝葉垂到了牆外,紅綠便映成著一色。當濃春將過,首夏初來的春三四月,腳踏著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樹影,手捉著撲面飛舞的楊花,到這一條路上去走走,就是沒有什麼另外的奢望,也很有點像夢裡的遊行,更何況樓頭窗裡,時常會有那一張少女的粉臉出來向你拋一眼兩眼的低眉斜視呢!

    此外的兩個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飾也儘夠美麗,並且因為她倆的住址接近,出來總在一道,平時在家,也老在一處,所以膽子也大,認識的人也多。她們在二十餘年前的當時,已經是開放得很,有點像現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們家裡去鬼混,或到她們門前去守望的青年,數目特別的多,種類也自然要雜。

    我雖則膽量很小,性知識完全沒有,並且也有點過分的矜持,以為成日地和女孩子們混在一道,是讀書人的大恥,是沒出息的行為;但到底還是一個亞當的後裔,喉頭的蘋果,怎麼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細草萌芽一樣,到得冬來,自然也難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實說將出來,我偶爾在路上遇見她們中間的無論哪一個,或湊巧在她們門前走過一次的時候,心裡也著實有點兒難受。

    住在我那同學鄰近的兩位,因為距離的關係,更因為她們的處世知識比我長進,人生經驗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學當然是早已有過糾葛,就是和許多不是學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種種的風說,對於我雖像是一種含有毒汁的妖艷的花,誘惑性或許格外的強烈,但明知我自己決不是她們的對手,平時不過於遇見的時候有點難以為情的樣子,此外倒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趙家的少女,卻整整地惱亂了我兩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處比較得近,故而三日兩頭,總有著見面的機會。見面的時候,她或許是無心,只同對於其他的同年輩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樣,對我微笑一下,點一點頭,但在我卻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發覺了的樣子,和她見面一次,馬上要變得頭昏耳熱,胸腔裡的一顆心突突地總有半個鐘頭好跳。因此,我上學去或下課回來;以及平時在家或出外去的時候,總無時無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見。但遇到了她,等她走過去後,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從書本子舉起的一瞬間,心裡又老在盼望,盼望著她再來一次,再上我的眼面前來立著對我微笑一臉。

    有時候從家中進出的人的口裡傳來,聽說「她和她母親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麼時候回來?」我心裡會同時感到一種像釋重負又像失去了什麼似的憂慮,生怕她從此一去,將永久地不回來了。

    同芭蕉葉似地重重包裹著的我這一顆無邪的心,不知在什麼地方,透露了消息,終於被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那位同學看穿了。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落課之後,他輕輕地拉著了我的手對我說:「今天下午,趙家的那個小丫頭,要上倩兒家去,你願不願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兒?」這裡所說的倩兒,就是那兩位他鄰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個的名字。我聽了他的這一句密語,立時就漲紅了臉,喘急了氣,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回答他,盡在拚命的搖頭,表示我不願意去,同時眼睛裡也水汪汪地想哭出來的樣子;而他卻似乎已經看破了我的隱衷,得著了我的同意似地用強力把我拖出了校門。

    到了倩兒她們的門口,當然又是一番爭執,但經他大聲的一喊,門裡的三個女孩,卻同時笑著跑出來了;已經到了她們的面前,我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自然只好俯著首,紅著臉,同被綁赴刑場的死刑囚似地跟她們到了室內。經我那位同學帶了滑稽的聲調將如何把我拖來的情節說了一遍之後,她們接著就是一陣大笑。我心裡有點氣起來了,以為她們和他在侮辱我,所以於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層怒意。但是奇怪得很,兩隻腳卻軟落來了,心裡雖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經終於不聽命令。跟她們再到客房裡去坐下,看他們四人捏起了骨牌,我連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將在我那位同學的背後,眼睛雖則時時在注視著牌,但間或得著機會,也著實向她們的臉部偷看了許多次數。等她們的輸贏賭完,一餐東道的夜飯吃過,我也居然和她們伴熟,有說有笑了。臨走的時候,倩兒的母親還派了我一個差使,點上燈籠,要我把趙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從這一回後,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學的伙,不時上趙家和另外的兩女孩家去進出了;可是生來膽小,又加以畢業考試的將次到來,我的和她們的來往,終沒有像我那位同學似的繁密。

    正當我十四歲的那一年春天(一九ま九,宣統元年已酉),是舊歷正月十三的晚上,學堂裡於白天給與了我以畢業文憑及增生執照之後,就在大廳上擺起了五桌送別畢業生的酒宴。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氣也溫暖得像二三月的樣子。滿城的爆竹,是在慶祝新年的上燈佳節,我於喝了幾杯酒後,心裡也感到了一種不能抑制的歡欣。出了校門,踏著月亮,我的雙腳,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趙家。她們的女僕陪她母親上街去買蠟燭水果等過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門進去,我只見她一個人拖著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坐在大廳上的桌子邊上洋燈底下練習寫字。

    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音,她頭也不朝轉來,只曼聲地問了一聲「是誰?」我故意屏著聲,提著腳,輕輕地走上了她的背後,一使勁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盞洋燈吹滅了。月光如潮水似地浸滿了這一座朝南的大廳,她於一聲高叫之後,馬上就把頭朝了轉來。我在月光裡看見了她那張大理石似的嫩臉,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覺得怎麼也熬忍不住了,順勢就伸出了兩隻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的中間,她也不發一語,我也並無一言,她是扭轉了身坐著,我是向她立著的。她只微笑著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著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處,雖然此外的動作,輕薄的邪念,明顯的表示,一點兒也沒有,但不曉怎樣一股滿足,深沉,陶醉的感覺,竟同四周的月亮一樣,包滿了我的全身。

    兩人這樣的在月光裡沉默著相對,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她輕輕地開始說話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學堂裡喝的。」到這裡我才放開了兩手,向她邊上的一張椅子裡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學去麼?」停了一會,她又輕輕地問了一聲。「噯,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兩人又沉默著,不知坐了幾多時候,忽聽見門外頭她母親和女僕說話的聲音漸漸兒的近了,她於是就忙著立起來擦洋火,點上了洋燈。

    她母親進到了廳上,放下了買來的物品,先向我說了些道賀的話,我也告訴了她,明天將離開故鄉到杭州去;談不上半點鐘的閒話,我就匆匆告辭出來了。在柳樹影裡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著剛才在月光裡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沉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裡,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同水一樣的春愁。

    一月五日

    遠一程,再遠一程!——自傳之五

    自富陽到杭州,陸路驛程九十里,水道一百里;三十多年前頭,非但汽車路沒有,就是錢塘江裡的小火輪,也是沒有的。那時候到杭州去一趟,鄉下人叫做充軍,以為杭州是和新疆伊犁一樣的遠,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極邊。因而到杭州去之先,家裡非得供一次祖宗,虔誠禱告一番不可,意思是要祖宗在天之靈,一路上去保護著他們的子孫。而鄰里戚串,也總都來送行,吃過夜飯,大家手提著燈籠,排成一字,沿江送到夜航船停泊的埠頭,齊叫著「順風!順風!」才各回去。搖夜航船的船夫,也必在開船之先,沿江絕叫一陣,說船要開了,然後再上舵梢去燒一堆紙帛,以敬神明,以賂惡鬼。當我去杭州的那一年,交通已經有一點進步了,於夜航船之外,又有了一次日班的快班船。

    因為長兄已去日本留學,二兄入了杭州的陸軍小學堂,年假是不放的,祖母母親,又都是女流之故,所以陪我到杭州去考中學的人選,就落到了一位親戚的老秀才的頭上。這一位老秀才的迂腐迷信,實在要令人吃驚,同時也可以令人起敬。他於早餐吃了之後,帶著我先上祖宗堂前頭去點了香燭,行了跪拜,然後再向我祖母母親,作了三個長揖;雖在白天,也點起了一盞「仁壽堂郁」的燈籠,臨行之際,還回到祖宗堂面前去拔起了三株柄香和燈籠一道捏在手裡。祖母為憂慮著我這一個最小的孫子,也將離鄉別井,遠去杭州之故,三日前就愁眉不展,不大吃飯不大說話了;母親送我們到了門口,「一路要……順風……順風!……」地說了半句未完的話,就跑回到了屋裡去躲藏,因為出遠門是要吉利的,眼淚決不可以教遠行的人看見。

    船開了,故鄉的城市山川,高低搖晃著漸漸兒退向了後面;本來是滿懷著希望,興高采烈在船艙裡坐著的我,到了縣城極東面的幾家人家也看不見的時候,鼻子裡忽而起了一陣酸溜。正在和那老秀才談起的作詩的話,也只好突然中止了,為遮掩著自己的脆弱起見,我就從網籃裡拿出了幾冊《古唐詩合解》來讀。但事不湊巧,信手一翻,恰正翻到了「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的幾句古歌,書本上的字跡模糊起來了,雙頰上自然止不住地流下了兩條冷冰冰的眼淚。歪倒了頭,靠住了艙板上的一捲鋪蓋,我只能裝作想睡的樣子。但是眼睛不閉倒還好些,等眼睛一閉攏來,腦子裡反而更猛烈地起了狂飆。我想起了祖母、母親,當我走後的那一種孤冷的情形;我又想起了在故鄉城裡當這一忽兒的大家的生活起居的樣子,在一種每日習熟的周圍環境之中,卻少了一個「我」了,太陽總依舊在那裡曬著,市街上總依舊是那麼熱鬧的;最後,我還想起了趙家的那個女孩,想起了昨晚上和她在月光裡相對的那一刻的春宵。

    少年的悲哀,畢竟是易消的春雪;我躺下身體,閉上眼睛,流了許多暗淚之後,弄假成真,果然不久就呼呼地熟睡了過去。等那位老秀才搖我醒來,叫我吃飯的時候,船卻早已過了漁山,就快入錢塘的境界了。幾個鐘頭的安睡,一頓飽飯的快啖,和船篷外的山水景色的變換,把我滿抱的離愁,洗滌得乾乾淨淨;在孕實的風帆下引領遠望著杭州的高山,和老秀才談談將來的日子,我心裡又鼓起了一腔勇進的熱意:「杭州在望了,以後就是不可限量的遠大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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