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55章 懷四十歲的志摩 (6)
    這相差十歲左右,看去又像姐弟又像主僕的兩個人,慢慢走上了碼頭,走進了城垛;沿城向西走了一段,便在一條南向大江的小弄裡走進去了。他們的住宅,就在這條小弄中的一條支弄裡頭,是一間舊式三開間的樓房。大門內的大院子裡,長著些雜色的花木,也有幾隻大金魚缸沿牆擺在那裡。時間將近正午了,太陽從院子裡曬上了向南的階簷。這小孩一進大門,就跑步走到了正中的那間廳上,向坐在上面唸經的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婆婆問說:

    「奶奶,娘就快回來了麼?翠花說,不是明天,後天總可以回來的,是真的麼?」

    老婆婆仍在繼續著唸經,並不開口說話,只把頭點了兩點。小孩子似乎是滿足了,歪了頭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息,看看這一篇她在念著的經正還沒有到一段落,祖母的開口說話,是還有幾分鐘好等的樣子,他就又跑入廚下,去和翠花作伴去了。

    午飯吃後,祖母仍在念她的經,翠花在廚下收拾食器;除時有幾聲洗鍋子潑水碗相擊的聲音傳過來外,這座三開間的大樓和大樓外的大院子裡,靜得同在墳墓裡一樣。太陽曬滿了東面的半個院子,有幾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蠅子,在花木裡微鳴蠢動。靠階簷的一間南房內,也照進了太陽光,那小孩只靜悄悄地在一張鋪著被的籐榻上坐著,翻看幾本劉永福鎮台灣,日本蠻子樺山總督被擒的石印小畫本。

    等翠花收拾完畢,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邊去敲濯的時候,他卻早在籐榻的被上,和衣睡著了。

    這是我所記得的兒時生活。兩位哥哥,因為年紀和我差得太遠,早就上離家很遠的書塾去唸書了,所以沒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數十年寡的祖母,也已將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記憶以來,總只看見她在動著那張沒有牙齒的扁嘴念佛唸經。自父親死後,母親要身兼父職了,入秋以後,老是不在家裡;上鄉間去收租谷是她,將谷托人去礱成米也是她,雇了船,連柴帶米,一道運回城裡來也是她。

    在我這孤獨的童年裡,日日和我在一處,有時候也講些故事給我聽,有時候也因我脾氣的古怪而和我鬧,可是結果終究是非常痛愛我的,卻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們家裡來的時候,年紀正小得很,聽母親說,那時候連她的大小便,吃飯穿衣,都還要大人來侍候她的。父親死後,兩位哥哥要上學去,母親要帶了長工到鄉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作,全賴著當時只有十幾歲的她一雙手。

    只有孤兒寡婦的人家,受鄰居親戚們的一點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我們家裡的田地盜賣了,堆在鄉下的租谷等被竊去了,或祖墳山的墳樹被砍了的時候,母親去爭奪不轉來,最後的出氣,就只是在父親像前的一場痛哭。母親哭了,我是當然也只有哭,而將我抱入懷裡,時用柔和的話來慰撫我的翠花,總也要淚流得滿面,恨死了那些無賴的親戚鄰居。

    我記得有一次,也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母親不在家,祖母在廳上念佛,我一個人從花壇邊的石階上,站了起來,在看大缸裡的金魚。太陽光漏過了院子裡的樹葉,一絲一絲的射進了水,照得缸裡的水藻與游動的金魚,和平時完全變了樣子。我於驚歎之餘,就伸手到了缸裡,想將一絲一絲的日光捉起,看它一個痛快。上半身用力過猛,兩隻腳浮起來了,心裡一慌,頭部胸部就顛倒浸入到了缸裡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聲來,將身體掙扎了半天,以後就沒有了知覺。等我從夢裡醒轉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一睜開眼,我只看見兩眼哭得紅腫的翠花的臉伏在我的臉上。我叫了一聲「翠花!」她帶著鼻音,輕輕的問我:「你看見我了麼?你看得見我了麼?要不要水喝?」我只覺得身上頭上像有火在燒,叫她快點把蓋在那裡的棉被掀開。她又輕輕的止住我說:「不,不,野貓要來的!」我舉目向煤油燈下一看,眼睛裡起了花,一個一個的物體黑影,都變了相,真以為是身入了野貓的世界,就嘩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祖母、母親,聽見了我的哭聲,也趕到房裡來了,我只聽見母親吩咐翠花說:「你去吃夜飯去,阿官由我來陪他!」

    翠花後來嫁給了一位我小學裡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兒女,做了主母。現在也已經有了白髮,成了寡婦了。前幾年,我回家去,看見她剛從鄉下挑了一擔老玉米之類的土產來我們家裡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經有二十幾年不見了,她突然看見了我,先笑了一陣,後來就哭了起來。我問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沒有和她一起進城來玩,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還向布裙袋裡摸出了一個烤白芋來給我吃。我笑著接過來了,邊上的人也大家笑了起來,大約我在她的眼裡,總還只是五六歲的一個孤獨的孩子。

    我的夢,我的青春!——自傳之二

    不曉得是在哪一本俄國作家的作品裡,曾經看到過一段寫一個小村落的文字,他說:「譬如有許多紙折起來的房子,擺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風一吹,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飛落到了谷裡,緊擠在一道了。」前面有一條富春江繞著,東西北的三面儘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陽縣城,也的確可以借了這一段文字來形容。

    雖則是一個行政中心的縣城,可是人家不滿三千,商店不過百數;一般居民,全不曉得做什麼手工業,或其他新式的生產事業,所靠以度日的,有幾家自然是祖遺的一點田產,有幾家則專以小房子出租,在吃兩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數的百姓,卻還是既無恆產,又無恆業,沒有目的,沒有計劃,只同蟑螂似地在那裡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這些蟑螂的密集之區,總不外乎兩處地方;一處是三個銅子一碗的茶店,一處是六個銅子一碗的小酒館。他們在那裡從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門的時候;討論柴米油鹽的價格,傳播東鄰西捨的新聞,為了一點不相干的細事,譬如說吧,甲以為李德泰的煤油只賣三個銅子一提,乙以為是五個銅子兩提的話,雙方就會得爭論起來;此外的人,也馬上分成甲黨或乙黨提出證據,互相論辯;弄到後來,也許相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還不能夠解決。

    因此,在這麼小的一個縣城裡,茶店酒館,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於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裡可以不備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飯鍋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過去了。離我們家裡不遠的大江邊上,就有這樣的兩處蟑螂之窟。

    在我們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賣賣菜,人家死人或娶親,去幫幫忙跑跑腿的人家。他們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數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間屋,卻只比牛欄馬槽大了一點。他們家裡的頂小的一位苗裔年紀比我大一歲,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傘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著的;因而皮膚黝黑,臂膀粗大,臉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後,只洗了一次的樣子。他雖只比我大了一歲,但是跟了他們屋裡的大人,茶店酒館日日去上,婚喪的人家,也老在進出;打起架吵起嘴來,尤其勇猛。我每天見他從我們的門口走過,心裡老在羨慕,以為他又上茶店酒館去了,我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同他一樣的和大人去夾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來,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總沒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為他的喉音很大,有時候一邊走著,一邊在絕叫著和大人談天,若只他一個人的時候哩,總在嚕囌地唱戲。

    當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們家裡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時候,看見我欣羨地立在門口,他原也曾邀約過我;但一則怕母親要罵,二則膽子終於太小,經不起那些大人的盤問笑說,我總是微笑著搖搖頭,就跑進屋裡去躲開了,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誘感性,實在強不過。

    有一天春天的早晨,母親上父親的墳頭去掃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上了一座遠在三四里路外的廟裡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只一個人立在門口,看有淡雲浮著的青天。忽而阿千唱著戲,背著鉤刀和小扁擔繩索之類,從他的家裡出來,看了我的那種沒精打采的神氣,他就立了下來和我談天,並且說:

    「鸛山後面的盤龍山上,映山紅開得多著哩;並且還有烏米飯(是一種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種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來吧,我可以采一大堆給你。你們奶奶,不也在北面山腳下的真覺寺裡念佛麼?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裡去吃飯去。」

    阿千本來是我所崇拜的英雄,而這一回又只有他一個人去砍柴,天氣那麼的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時候,我本是嚷著要同去的,但她因為怕我走不動,就把我留下了。現在一聽到了這一個提議,自然是心裡急跳了起來,兩隻腳便也很輕鬆地跟他出發了,並且還只怕翠花要出來阻撓,跑路跑得比平時只有得快些。出了弄堂,向東沿著江,一口氣跑出了縣城之後,天地寬廣起來了,我的對於這一次冒險的驚懼之心就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壓倒。這樣問問,那樣談談,阿千真像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辭典;而到盤龍山腳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學自然科學的模範小課本。

    麥已經長得有好幾尺高了,麥田里的桑樹,也都發出了絨樣的葉芽。晴天裡舒叔叔的一聲飛鳴過去的,是老鷹在覓食;樹枝頭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像是在談天的,大半是麻雀之類,遠處的竹林叢裡,既有抑揚,又帶餘韻,在那裡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畫眉。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像小孩子的拳頭似的小草,長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滿長著了些絳黃的絨毛,彷彿是野生的蟲類,我起初看了,只在害怕,走路的時候,若遇到一叢,總要繞一個彎,讓開它們,但阿千卻笑起來了,他說:

    「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面的粗干切了,炒起來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漸走漸高了,山上的青紅雜色,迷亂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從草木泥土裡蒸發出來的一種氣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難;阿千也走得熱起來了,把他的一件破裌襖一脫,丟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塊大石上坐下息著,他一個人穿了一件小衫唱著戲去砍柴採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種新的驚異。

    這世界真大呀!那寬廣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隻,究竟是從哪裡來,上哪裡去的呢?

    我一個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層陽炎在顫動著的綠野桑田,遠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漸聽得阿千的唱戲聲音幽下去遠下去了,心裡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種渴望與愁思。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大起來呢?我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到這像在天邊似的遠處去呢?到了天邊,那麼我的家呢?我的家裡的人呢?同時感到了對遠處的遙念與對鄉井的離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湧出了熱淚。到後來,腦子也昏亂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的立在那塊大石上的太陽裡做幻夢。我夢見有一隻揩擦得很潔淨的船,船上面張著了一面很大很飽滿的白帆,我和祖母、母親、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著東西,唱著戲,順流下去,到了一處不相識的地方。我又夢見城裡的茶店酒館,都搬上山來了,我和阿千便在這山上的酒館裡大喝大嚷,旁邊的許多大人,都在那裡驚奇仰視。

    這一種接連不斷的白日之夢,不知做了多少時候,阿千卻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一包刺莓、映山紅、烏米飯之類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裡的大石邊來了;他脫下了小衫,光著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裡面的。

    他提議說,時候不早了,他還要砍一捆柴,且讓我們吃著野果,先從山腰走向後山去吧,因為前山的草柴,已經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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