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教是一個動物,既然生了下來,不過遲早幾年或幾十年,死總免不了的。中國人的俗語,很徹底的在說,先注死後注生。英文中的一個不能免於死亡的形容詞,大家在當作人字解,叫Mortal。
這一種諦觀,這一種死的哲學的解釋,當然誰也明白,我也曉得;但是對於死之傷痛,尤其是對於一個與己身有關的肉親的死之傷痛,可終也不能學作太上的忘情。從前的聖賢,為悼愛子之喪,尚且哭至失明,我生原不肖,我又哪得不哭?
幼子耀春,生下來剛只兩整年,是我們逃出上海,遷住杭州之後的那一年舊歷五月十八日生的。搬家的時候,霞就有點害怕,怕於忙亂之中,要先期早產。用了種種的苦心,費了種種的周折,總算把家搬定了,胎也安下了,我們在燈下閒談,就說及這一個未來的生命的命名。長子飛,次子雲,是從岳家軍裡抄來的名字;同時《三國誌》裡,也有飛、雲的兩位健將。那時候我們只希望有一位乖巧的女孩兒來娛老境,所以我首先就提議,生下來若是女孩,當叫她作銀瓶,藉以湊成大小眼將軍一門忠孝節義的全套。而霞又說:「若是男孩呢,可以叫他作亮;有了猛將,自然也少不得謀臣,歷史上的智謀奇略之士,我只佩服那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武侯。」
他的生日,是一般民間所崇奉的元帥菩薩的生日,元帥菩薩的前身,當然是唐時的張睢陽巡。現在桐廬的桐君山上,還有一尊張睢陽的塑像塑在那裡,百姓祀之唯謹,說這一位菩薩,有絕大的靈感。生下來之後,我也曾想到了那個巡字,但後來卻終於被霞說服了,就叫他作亮;小名的耀春,系由陽春,殿春二位哥哥的名字而來的稱謂;既名曰亮,自然有光,故而稱耀,寫作曜字,亦自可通。
他的先天是很足的;生下來時的肥碩,雖沒有過過磅,可是據助產婦說來,在杭州城裡,產兒的身體,肥得這樣的,卻很少見。三朝之後,就為雇乳母的事情,鬧成了滿城的風雨。原因是為了他的食量之大,應雇而來的將近百數個的乳母,每人都不夠他的一天之食。好容易上諸暨去找了一個人來,奶總算夠吃;但吃滿週歲,她的奶也終於乾涸,結果就促生了他去年夏季的奶疳之病。
去年天熱,我和霞和飛,都去青島住了月餘;後來由青島而之北平,由北平而去北戴河,一住再住,有兩個多月不在家裡。後來航空信來了,電報來了,都說耀春的病重,催我們馬上回家,我們在趕回來的路上,一夕數驚,每從睡夢裡駭醒過來,以為這一個末子終於無更生之望了,但後經同學錢潮醫生的幾次診治,他的疳病竟霍然若失,到了秋天,又回復了平時肥白的狀態。
經過了這一次的大病,大家總以為他是該有命的,以後總是很好養了;殊不知今年春天,又出了慢性中耳炎的惡疾,這一回又因傷風而成肺炎,最後才變成了結核性腦膜炎的絕症。臥病不上半月,竟在五月二十日(陰曆四月十八,去年有閏月,距他生日,剛滿念四個月)的晚上去世了。
他的這一回的生病,異常的乖,不哭不鬧,終日只是昏昏地睡著。經錢醫生驗了血液,抽了脊髓以後,決定了他的萬無生望,我們才借了一輛車,送他回了富陽的原籍。
墓碑葬具以及墳地等預備好之後,將他移入到東門外的一家寺院中去的早晨,他的久已乾枯的眼角上才開始滴了幾滴眼淚。這是從他害病之日起,第一次見到的眼淚。他人雖則小,靈性想來是也有的。人之將死,總有一番痛苦與哀愁,可憐他說話都還不曾學會,而這死的痛苦,死的哀愁,卻同大人一樣地深深嘗透了;「彼凡人之相親,小離別而懷戀,況中殤之愛子,乃千秋而不見!」我的衷情,當然也比他自己臨死時的傷痛不會得略有減處。
十年前龍兒死在北平,我沒有見到他的屍身,也沒有見到他的棺殮,百日之後,離開北平,還覺得淚流不止。現在他的墳土未干,我的陪病失眠的疲倦未復,每日閒坐在書齋看看中天的白日,惘惘然似乎只覺著缺少了一件東西;再切實一點的說來,似乎自己的一個頭,一個中藏著腦髓,司思想運動的頭顱不見了。
十年之中,兩喪繼體,床帷依舊,痛感人亡;一想到他的明眸豐頰,玉色和聲,當然是不能學東門吳子之無憂。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一到深宵人靜,仰視列星,我只有一雙終夜長開的眼睛而已;潘岳思子之詩,庾信傷心之賦,我做也做不出,就是做了也覺得是無益的。
一九三五年五月念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