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47章 歐洲人的生命力 (2)
    瘦西湖的好處,全在水樹的交映,與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紅蓼青萍,散浮在水面,扁舟擦過,還聽得見水草的鳴聲,似在暗泣。而幾個彎兒一繞,水面闊了,猛然間闖入眼來的,就是那一座有五個整齊金碧的亭子排立著的白石平橋,比金鰲玉■,雖則短些,可是東方建築的古典趣味,卻完全薈萃在這一座橋,這五個亭上。

    還有船娘的姿勢,也很優美;用以撐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勁一撐,竹竿一彎,同時身體靠上去著力,臀部腰部的曲線,和竹竿的線條,配合得異常勻稱,異常複雜。若當暮雨瀟瀟的春日,雇一個容顏姣好的船娘,攜酒與茶,來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種賞心的樂事。

    船回到了天寧門外的碼頭,我對那位船娘,卻也有點兒依依難捨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問她:「這近邊還有好玩的地方沒有?」她說:「還有史公祠。」於是就由她帶路,抄過了天寧門,向東走到了梅花嶺下。瓦屋數間,荒墳一座,有的人還說墳裡面葬著的只是史閣部的衣冠,看也原沒有什麼好看;但是一部《廿四史》掉尾的這一位大忠臣的戰績,是讀過明史的人,無不為之淚下的;況且經過《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覺得史公的忠肝義膽,活躍在紙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間立著想著;穿來穿去的走著;竟耽擱了那一位船娘不少的時間。本來是陰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東踏上了梅花嶺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發作了,就順口唱出了這麼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來土一丘,史公遺愛滿揚州;

    二分明月千行淚,並作梅花嶺下秋。

    寫到這裡,本來是可以擱筆了,以一首詩起,更以一首詩終,豈不很合鴛鴦蝴蝶的體裁麼,但我還想加上一個總結,以醒醒你的騎鶴上揚州的迷夢。

    總之,自大業初開邗溝入江渠以來,這揚州一郡,就成了中國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歷宋,直到清朝,商業集中於此,冠蓋也雲屯在這裡。既有了有產及有勢的階級,則依附這階級而生存的奴隸階級,自然也不得不產生。貧民的兒女,就被他們強迫作婢妾,於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樓薄倖之名。所謂「春風十里揚州路」者,蓋指此。有了有錢的老爺,和美貌的名娼,則飲食起居(園亭),衣飾犬馬,名歌艷曲,才士雅人(幫閒食客),自然不得不隨之而俱興,所以要腰纏十萬貫,才能逛揚州者,以此。但是鐵路開後,揚州就一落千丈,蕭條到了極點。從前的運使、河督之類,現在也已經駐上了別處;殷實商戶,巨富鄉紳,自然也分遷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護之區,故而目下的揚州只剩了一個歷史上的剝制的虛殼,內容便什麼也沒有了。

    揚州之美,美在各種的名字,如綠楊村,廿四橋,杏花村舍,邗上農桑,尺五樓,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尋到了這些最風雅也沒有的名稱的地方,也許只有一條斷石,或半間泥房,或者簡直連一條斷石,半間泥房都沒有的。張陶庵有一冊書,叫作《西湖夢尋》,是說往日的西湖如何可愛,現在卻不對了,可是你若到揚州去尋夢,那恐怕要比現在的西湖還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勸你也不必遊揚,還是在上海夢裡想像想像歐陽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紅橋,《桃花扇》裡的史閣部,《紅樓夢》裡的林如海,以及鹽商的別墅,鄉宦的妖姬,倒來得好些。枕上的盧生,若長不醒,豈非快事。一遇現實,哪裡還有Dichtung1呢!

    語堂附記:吾腿腳甚壞,卻時時想訓練一下。虎丘之夢既破,揚州之夢未醒,故一年來即有約友同游揚州之想。日前約大傑、達夫同去,忽來此一長函,知是去不成了。不知是未湊足稿費,還是映霞不許。然我仍是要去,不管此去得何罪名,在我總是書上太常看見的地名,必想到一到。怎樣是邗江,怎樣是瓜州,怎樣是廿四橋,怎樣是五亭橋,以後讀書時心中才有個大略山川形勢。即使平山堂已是一楹一牖,也必見識見識。

    送仿吾的行

    夜深了,屋外的蛙聲,蚯蚓聲,及其他的雜蟲的鳴聲,也可以說是如雨,也可以說是如雷。幾日來的日光驟雨,把庭前的樹葉,催成作青蔥的廣幕,從這幕的破處,透過來的一盞兩盞的遠處大道上的燈光,煞是淒涼,煞是悲寂。你要曉得,這是首夏的後半夜,我們只有兩個人,在高樓的迴廊上默坐,又兼以一個是飄零在客,一個是門外天涯,明朝晨雞一唱,仿吾就要過江到漢口去上輪船去的。

    天上的星光撩亂,月亮早已下山去了。微風吹動簾衣,幽幽的一響,也大可豎人毛髮。夜歸的瞎子。在這一個時候,還在街上,拉著胡琴,向東慢慢走去。啊啊,瞎子!你所求的,究竟是什麼東西,為的是什麼呀?

    瞎子過去了,胡琴聲也聽不出來了,蛙聲蚯蚓聲雜蟲聲,依舊在百音雜奏;我覺得這沉默太壓人難受了,就鼓著勇氣,叫了一聲:

    「仿吾!」

    這一聲叫出之後,自家也覺得自家的聲氣太大,底下又不敢繼續下去。兩人又默默地坐了幾分鐘。

    頑固的仿吾,你想他講出一句話來,來打破這靜默的妖圍,是辦不到的。但是這半夜中間,我又講話講得太多了,若再講下去,恐怕又要犯起感傷病來。人到了三十,還是長吁短歎,哭己憐人,是沒出息的人幹的事情;我也想做一個強者,這一回卻要硬它一硬,怎麼也不願意再說話。

    亭銅,亭銅,前邊山腳下女尼庵的鐘磬聲響了,接著又是比丘尼誦《法華經》的聲音,木魚的聲音。

    「那是什麼?」

    仍復是仿吾一流的無文采的問語。

    「那是尼姑庵,尼姑唸經的聲音。」

    「倒有趣得很。」

    「還有一個小尼姑哩!」

    「有趣得很!」

    「若在兩三年前,怕又要做一篇極濃艷的小說來做個紀念了。」

    「為什麼不做哩?」

    「老了,不行了,感情沒有了!」

    「不行!不行!要是這樣,月刊還能辦麼?」

    「那又是一個問題。」

    「看沫若,他才是真正的戰鬥員!」

    「上得場去,當然還可以百步穿楊。」

    「不行,這未老先衰的話!」

    「還不老麼?有了老婆,有了兒子。親戚朋友,一天一天的少下去。走遍天涯,到頭來還是一個無聊賴!」

    仿吾兀的不響了,我不覺得講得太過分了。以年紀而論,仿吾還比我大。可憐的賦性愚直的這仿吾,到如今還是一個童男。去年他哥哥客死在廣東。千里長途,搬喪回籍,一直弄到現在,他才能出來。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侄兒侄女,十多個人,責任全負在他的肩上。而現在,我們因為想重把「創造」興起,叫他丟去了一切,來幹這前途渺茫的創造社出版部的大事業。不怕你是一塊石,不怕你是一個魚,當這樣的微溫的晚上,在這樣的高危的樓上,看看前後左右,想想過去未來,叫他怎麼能夠坦然無介於懷?怎麼能夠不黯然淚落呢。

    朋友的中間,想起來,實在是我最利己。無論如何的吃苦,無論如何的受氣,總之在創造社根基未定之先,是不該一個人獨善其身的跑上北方去的。有不得已的事故,或者有可托生命的事業可干的時候,還不要去管它;實際上盲人瞎馬,渡過黃河,渡過揚子江後,所得到的結果,還不過是一個無聊。京華旅食,叩了富兒的門,一雙白眼,一列白牙,是我的酬報。現在想起來,若要受一點人家的嘲笑,輕侮,虐待,那麼到處都可以找得到,斷沒有跑幾千里路的必要。

    像田舍詩人彭思一流的粗骨,理應在鄉下草舍裡和黃臉婆娘蔣恩談談百年以後的空想,做兩句鄉人樂誦的歌詩,預備一塊墓地,兩塊石碑,好好兒的等待老死才對。愛丁堡有什麼?那些老爺太太小姐們,不過想玩玩鄉下初出來的猴子而已,她們哪裡曉得什麼是詩?聽說詩人的頭蓋骨,左邊是突起的,她們想看看看。聽說詩人的心有七個窟窿,她們想數數看。大都會!首善之區!我和鄉下的許多盲目的青年一樣,受了這幾個好聽的名字的騙,終於離開了情逾骨肉的朋友,離開了值得拚命的事業,騎驢走馬,積了滿身塵土,在北方污濁的人海裡,游泳了兩三年。往日的親朋星散,創造社成績空空,只今又天涯淪落,偶爾在屈賈英靈的近地,機緣湊巧,和老友忽漫相逢,在高樓上空談了半夜雄天,坐席未溫,而明朝又早是江陵千里,不得不南浦送行,我為的是什麼?我究在這裡幹什麼呢?

    我的確有點傷感起來了。欄外的杜鵑,又只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在那裡亂叫。

    「仿吾,你還不睡麼?」

    「再坐一會!」

    我不能耐了,就不再說話,一個人進房裡去睡了覺。仿吾一個人,在迴廊上究竟坐到了什麼時候才睡?他一個人坐在那深夜黑暗的迴廊上,究竟想了些什麼?這些事情,大約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第二天早晨,天還未亮的時候,他站在我的帳外,輕輕的叫我說:

    「達夫!你不要起來,我走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招商公司的下水船,的確是午前六點鐘起錨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在武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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