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18章 離散之前 (2)
    曾鄺於霍四個人和鄺的夫人小孩們,在那間屋裡,吃了午膳之後,雨還是落個不住。於質夫因為天氣冷了,身上沒有裌襖裌衣,所以就走出了那間一樓一底的屋,冒雨回到他住的那發行業者的堆棧裡來,想睡到棉被裡去取熱,這堆棧正同難民的避難所一樣,近來住滿了那發行業者的同鄉。於質夫因為怕與那許多人見面談話,所以一到堆棧,就從書堆裡幽腳幽手的摸上了樓,脫了雨衣,倒在被窩裡睡了。他的上床,本只為躲在棉被裡取熱的緣故,所以雖躺在被裡,也終不能睡著,眼睛看著了屋頂,耳朵聽聽窗外的秋雨,他的心裡,盡在一陣陣的酸上來。他的思想,就飛來飛去的在空中飛舞:

    「我的養在故鄉的小孩!現在你該長得大些了吧。我的寄住在岳家的女人,你不在恨我麼?啊啊,真不願意回到故鄉去!但是這樣的被人虐待,餓死在上海,可也是不值得。……」

    風加緊了,灰膩的玻璃窗上橫飄了一陣雨過來,質夫對窗上看了一眼,歎了一口氣,仍復在繼續他的默想:

    「可憐的海如,他的兒子妻子如何的養呢?可憐的季生斯敬,你們連兒女妻子都沒有,啊啊,兼有你們兩種可憐的,仍復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風裡,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啊啊,黃仲則當時,還有一個畢秋帆,現在連半個畢秋帆也沒有了!……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我去教書去吧,然而然而教書的時候,也要卑鄙齷齪的去結成一黨才行。我去拉車去吧!啊啊,這一雙手,這一雙只剩了一層皮一層骨頭的手,哪裡還拉得動呢?……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噯嚇……」

    他咳了一陣,頭腦倒空了一空,幾秒鐘後,他聽見樓下有幾個人在說:

    「樓上的那位于先生,怎麼還不走?他走了,我們也好寬敞些!」

    他聽了這句話,一個人的臉上紅了起來。樓下講話的幾個發行業者的親戚,好像以為他還沒有回來,所以在那裡直吐心腹,又誰知不幸的他,恰巧聽見了這幾句私語。他想作掩耳盜鈴之計,想避去這一種公然的侮辱,只好裝了自己是不在樓上的樣子。可憐他現在喉嚨頭雖則癢得非常,卻不得不死勁的忍住不咳出來了。忍了幾分鐘,一次一次的咳嗽,都被他壓了下去。然而最後一陣咳嗽,無論如何,是壓不下去了,反而同防水堤潰決了一樣,他的屢次被壓下去的咳嗽,一時發了出來。他大咳一場之後,面漲得通紅,身體也覺得倦了。張著眼睛躺了一忽,他就沉沉的沒入了睡鄉,啊啊!這一次的入睡,他若是不再醒轉來,那是何等的幸福呀!

    第二天的早晨,秋雨晴了。雨後的天空,更加藍得可愛。修整的馬路上,被夜來的雨洗淨了泥沙,雖則空中有嗚嗚的涼風吹著,地上卻不飛起塵沙來。大約是午前十點鐘的光景,於質夫穿了一件夏布長衫。在馬路上走向鄺海如的地方去吃飯去。因為他住的堆棧裡,平時不煮飯,大家餓了,就弄點麥食吃吃。於質夫自小就嬌養慣的,麥食怎麼也吃不來。他的病,大半是因於這有一頓無一頓的飲食上來的,所以他寧願跑幾里路——他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了——上鄺海如那裡去吃飯。並且鄺與曾幾日內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後也不見得再有機會,因此於質夫更想時刻不離開他們。

    於質夫慢慢的走到了靜安寺近邊的鄺曾同住的地方,看見後門口有一乘黃包車停著。質夫開進了後門,走上堂前去的時候,只見鄺曾和鄺夫人都呆呆的立在那裡。兩個小孩也不聲不響的立在他們媽媽的邊上。質夫闖進了這一幕靜默的啞劇裡與他們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的呆住了。過了幾分鐘,樓上撲通撲通的霍斯敬提了一個籐篋走了下來。他走到了四人立著的地方,把籐篋擺了一擺,灰灰頹頹的對鄺曾等三人說:

    「對不起,攪擾了你們許多天數,你們上船的時候,我再來送。分散之前,我們還要聚談幾回吧!」

    說著把他的那雙近視眼更瞅了一瞅,回轉來向質夫說:

    「你總還沒有走吧!」

    質夫含含糊糊的回答說:

    「我什麼時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個人還住在上海幹什麼?大約送他們上船之後我就回去的。」

    質夫說著用臉向鄺曾一指。

    霍斯敬說了一聲「失敬」,就俯了首慢慢的走上後門邊的黃包車去,鄺夫人因為下了眼淚,所以不送出去,其餘的三人和小孩子都送他的車子出馬路,到看不見了方才回來。回來之後,四人無言的坐了一忽,海如才幽幽的對質夫說:

    「一個去了。啊啊,等我們上船之後,只剩了你從上海乘火車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麼?還是你先走的好吧,我們人數多一點,好送你上車。」

    質夫很沉鬱的回答說:

    「誰先走,准送誰倒沒有什麼問題,只是我們二年來的奮鬥,卻將等於零了。啊啊!想起來,真好像在這裡做夢。我們初出季刊週報的時候,與現在一比,是何等的懸別!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們還沒有付印,去拿回來吧。」

    鄺海如又幽幽的回答說:

    「我也在這樣的想,週報上如何的登一個啟事呢?」

    「還要什麼啟事,停了就算了。」質夫憤憤的說。

    海如又接續說:

    「不登啟事,怕人家不曉得我們的苦楚,要說我們有頭無尾。」

    質夫索性自暴自棄的說:

    「人家知道我們的苦楚,有什麼用處?還再想出來弄季刊週報的復活麼?」

    只有曾季生聽了這些話,卻默默的不作一聲,盡在那裡摸臉上的瘰粒。 吃過午飯之後,他們又各說了許多空話,到後來大家出了眼淚才止。這一晚質夫終究沒有回到那同牢獄似的堆棧裡去睡。

    曾鄺動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氣陰悶,好像要下雨的樣子。在靜安寺近邊的那間一樓一底的房子裡,於午前十一時,就裝了一桌魚肉的供菜,擺在那張圓桌上,上首屍位裡,疊著幾冊叢書季刊,一捆週報和日刊紙。下面點著一雙足斤的巨燭,曾於霍鄺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裡展拜。海如拜將下去,叩了幾個響頭,大聲的說:

    「詩神請來受饗,我們因為意志不堅,不能以生命為犧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鄉去保全身軀。但是藝術之神們喲,我們為你們而受的迫害也不少了。我們決沒有厭棄你們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們是不要緊的,我們只要求你們能瞭解我們,能為我們說一句話,說『他們對於藝術卻是忠實的。』我們幾個意志薄弱者明天就要勞燕東西的分散了,再會不知還是在這地球之上呢?還是在死神之國?我們的共同的工作,對我們物質上雖沒有絲毫的補益,但是精神上卻把我們鍛煉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樣的堅忍了。我們今天在離散之前,打算以我們自家的手把我們自家的工作來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學無術的暴君來蹂躪。」

    這幾句話,因為他說的時候,非常嚴肅,弄得大家欲哭不能,欲笑不可。他們四人拜完之後,一大堆的叢書季刊週報日刊都在天井裡燒燬了。有幾斤紙灰,飛上了空中,直達到屋簷上去。在火堆的四面默默站著的他們四個,只聽見霍霍的火焰在那裡響。

    一九二三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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