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17章 離散之前 (1)
    一

    戶外的蕭索的秋雨,愈下愈大了。簷漏的滴聲,好像送葬者的眼淚,盡在嗒啦嗒啦的滴。壁上的掛鐘在一刻前,雖已經敲了九下,但這間一樓一底的屋內的空氣,還同黎明時一樣,黝黑得悶人。時有一陣涼風吹來;後面窗外的一株梧桐樹,被風搖撼,就淅淅瀝瀝的振下一陣枝上積雨的水滴來。

    本來是不大的樓下的前室裡,因為中間亂堆了幾隻木箱子,愈加覺得狹小了。正當中的一張圓桌上也縱橫排列了許多書籍,破新聞紙之類,在那裡

    等待主人的整理。丁零零,後門的門鈴一響,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非常消瘦的青年,走到這亂堆著行裝的前室裡來了。跟在他後面的一個三十內外的娘姨(女傭),一面倒茶,一面對他說:

    「他們在樓上整理行李。」

    那青年對她含了悲寂的微笑,點了一點頭,就把一件雨衣脫下來,掛在壁上,且從木箱堆裡,拿了一張可以折疊的椅子出來,放開坐了。娘姨回到後面廚房去之後,他呆呆的對那些木箱書籍看了一看,眼睛忽而紅潤了起來,輕輕的咳了一陣,他額上脹出了一條青筋,頰上湧現了兩處紅暈,從袋裡拿出一塊白手帕子來向嘴上揩了一揩,他又默默的坐了三五分鐘。最後他拿出一枝紙煙來吸的時候,同時便面朝著二樓上叫了兩聲:

    「海如!海如!鄺!鄺!」

    銅銅銅銅的中間扶梯上響了一下,兩個穿日本衣服的小孩,跑下來了。他們還沒有走下扶梯,口中就用日本話高聲叫著說:

    「於伯伯!於伯伯!」

    海如穿了一件玄色的作業服,慢慢跟在他的兩個小孩的後面。兩個小孩走近了姓于的青年坐著的地方,就各跳上他的腿上去坐,一個小一點的弟弟,用了不完全的日本語對姓于的說:

    「爸爸和媽媽要回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海如也在木箱堆裡拿出一張椅子來,坐定之後,就問姓于的說:

    「質夫,你究竟上北京去呢,還是回浙江?」

    於質夫兩手抱著兩個小孩舉起頭來回答說:

    「北京糟得這個樣子,便去也沒有什麼法子好想,我仍復決定了回浙江去。」

    說著,他又咳了幾聲。

    「季生上你那裡去了麼?」

    海如又問他說。質夫搖了一搖頭,回答說:

    「沒有,他說上什麼地方去的?」

    「他出去的時候我托他去找你同到此地來吃中飯的。」

    「我的同病者上哪裡去了?」

    「斯敬是和季生一塊兒出去的。季生若不上你那裡去,大約是替斯敬去尋房子去了吧!」

    海如說到這裡,他的從日本帶來的夫人,手裡抱了一個未滿週歲的小孩也走下了樓,參加了他們的談話的團體之中。她看見兩個大小孩都擠在質夫身上,便厲聲的向大一點的叱著說:

    「倍媲,還不走開!」

    把手裡抱著的小孩交給了海如,她又對質夫說:

    「剩下的日子,沒有幾日了,你也決定了麼?」

    「噯噯,我已經決定了回浙江去。」

    「起行的日子已經決定之後,反而是想大家更在一塊多住幾日的吶!」

    「可不是麼?我們此後,總是會少離多。你們到了四川,大概是不會再出來了。我的病,經過冬天,又不知要起如何的變化。」

    「你倒還好,霍君的病,比你更厲害哩,曾君為他去尋房子去了,不曉得尋得著尋不著?」

    質夫和海如的夫人用了日本話在談這些話的時候,海如抱了小孩,盡瞪著兩眼,在向戶外的雨絲呆看。

    「啟行的時候,要天晴才好哩!你們比不得我,這條路長得很呀!」

    質夫又對鄺夫人說。夫人眼看著戶外的雨腳,也拖了長聲說:

    「啊啊!這個雨真使人不耐煩!」

    後門的門鈴又響了,大家的視線,注視到從後面走到他們坐著的前室裡來的戶口去。走進來的是一個穿洋服的面色黝黑的紳士和一個背脊略駝的

    近視眼的穿羅罷須軋的青年。後者的面色消瘦青黃,一望而知為病人。見他們兩個進來了,海如就問說:

    「你們尋著了房子沒有?」

    他們同時回答說:

    「尋著了!」

    「尋著了!」

    原來穿洋服的是曾季生,穿羅罷須軋的是霍斯敬。霍斯敬是從家裡出來,想到日本去的,但在上海染了病,把路費用完,寄住在曾季生鄺海如的這間一樓一底的房子裡。現在曾鄺兩人受了壓迫,不得不走了,所以寄住的霍斯敬,也就不得不另尋房子搬家。於質夫雖在另外的一個地方住,但他的住處,比曾鄺兩人的還要可憐,並且他和曾鄺處於同一境遇之下,這一次的被迫,他雖說病重,要回家去養病,實際上他和曾鄺都有說不出的悲憤在心的。

    曾、鄺、於,都是在日本留學時候的先後的同學。三人的特性家境,雖則各不相同,然而他們的好義輕財,傾心文藝的性質,卻彼此都是一樣。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比別人深了一點,所以他們對於世故人情,全不通曉。用了虛偽卑劣的手段,在社會上佔得優勝的同時代者,他們都痛疾如仇。因此,他們所發的言論,就不得不動輒受人的攻擊。一二年來,他們用了死力,振臂狂呼,想挽回頹風於萬一,然而社會上的勢利,真如草上之風,他們的拚命的奮鬥的結果,不值得有錢有勢的人一拳打。

    他們的雜誌著作的發行者,起初是因他們有些可取的地方,所以請他們來,但看到了他們的去路已經塞盡,別無方法好想了,就也待他們苛刻起來。起先是供他們以零用,供他們以衣食住的,後來用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零用去了,衣食去了,現在連住的地方也生問題了。原來這一位發行業者的故鄉,大旱大水的荒了兩年,所以有一大批他的同鄉來靠他為活,他平生是以孟嘗君自命的人,自然要把曾鄺於的三人和他的同鄉的許多農工小吏,同排在食客之列,一視同仁的待遇他們。然而一個書籍發行業的收入,究竟有限,而荒年鄉民的來投者漫無涯際,所以曾鄺於三人的供給,就不得不一日一日的減縮下去。他們三人受了衣食住的節縮,身體都漸漸的衰弱起來了。到了無可奈何的現在,他們只好各往各的故鄉奔。曾是湖南鄺是四川於是浙江。

    正當他們被逼迫得無可奈何想奔回故鄉去的這時候,卻來了一個他們的後輩霍斯敬。斯敬的家裡,一貧如洗。這一回,他自東京回國來過暑假,半

    月前暑假期滿出來再赴日本的時候,他把家裡所有的財產全部賣了,只得了六十塊錢作東渡的旅費。一個賣不了的年老的寡母,他把她寄在親戚家裡。偏是窮苦的人運氣不好,斯敬到上海——他是於質夫的同鄉——染了感冒,變成了肺尖加答兒。他的六十塊錢的旅費,不消幾日,就用完了,曾鄺於與他同病相憐,四五日前因他在醫院裡用費浩大,所以就請他上那間一樓一底的屋裡去同住。

    然而曾鄺於三人,為自家的生命計,都決定一同離開上海,動身已經有日期了。所以依他們為活,而又無家可歸的霍斯敬,在他們啟行之前,便不得不上別處去找一間房子來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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