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16章 薄    奠 (2)
    我從韓家潭僱車雇到西單牌樓,在西單牌樓換車的時候,又遇見了他。半夜酒醒,從灰白死寂,除了一乘兩乘汽車飛過,攪起一陣灰來,此外別無動靜的長街上,慢慢被拖回家來。這種悲哀的情調,已儘夠我消受的了,況又遇著了他,一路上聽了他許多不堪再聽的話……他說這個年頭兒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說洋車漲了一個兩個銅子,而煤米油鹽,都要各漲一倍。他說洋車出租的東家,真會挑剔,一根骨子彎了一點,一個小釘不見了,就要賠許多錢。他說他一天到晚拉車,拉來的幾個錢還不夠供洋車租主的絞搾,皮帶破了,弓子彎了的時候,更不必說了。他說他的女人不會治家,老要白花錢。他說他的大小孩今年八歲,二小孩今年三歲了。……我默默的坐在車上,看看天上慘淡的星月,經過了幾條灰黑靜寂的狹巷,細聽著他的一條條的訴說,覺得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個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車來,同他抱頭痛哭一場,但是我著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長衫,和盤在腦裡的一堆教育的繩矩,把我的真率的情感縛住了。

    自從那一晚以後,我心裡就存了一種怕與他相見的思想,所以和他不見了半個多月。這一天日暮,我自平則門走回家來,聽了他在和人吵鬧的聲音,心裡竟起了一種自責的心思,好像是不應該躲避開這個可憐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樣子。我靜聽了一忽,才知道他吵鬧的對手,是他的女人。一時心情被他的悲慘的聲音所挑動,我竟不待回思,一腳就踏進了他住的那所破屋。他的住屋,只有一間小屋,小屋的一半,卻被一個大炕佔據了去。在外邊天色雖還沒有十分暗黑,但在他那矮小的屋內,卻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體來了。他一手插在腰裡,一手指著炕上縮成一堆,坐在那裡的一個婦人,一聲兩聲的在那裡數罵。兩個小孩,爬在炕的裡邊。我一進去時,只見他自家一個站著的背影,他的女人和小孩,都看不出來。後來招呼了他,向他手指著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個女人;又站了一忽,我的眼睛在黑暗裡經慣了,重複看出了他的兩個小孩。我進去叫了他一聲,問他為什麼要這樣的動氣,他就把手一指,指著炕沿上的那女人說:

    「這臭東西把我辛辛苦苦積下來的三塊多錢,一下子就花完了。去買了  這些捆屍體的布來……」

    說著他用腳一踢,地上果然滾了一包白色的布出來。他一邊向我問了些寒暄話,一邊就蹙緊了眉頭說:

    「我的心思,她們一點兒也不曉得,我要積這幾塊錢幹什麼?我不過想自家去買一輛舊車來拉,可以免掉那車行的租錢呀!天氣熱了,我們窮人,就是光著脊肋兒,也有什麼要緊?她卻要去買這些白洋布來做衣服。你說可氣不可氣啊?」

    我聽了這一段話心裡雖則也為他難受,但口上只好安慰他說:

    「做衣服倒也是要緊的,積幾個錢,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須忍耐著,三四塊錢是不難再積起來的。」

    我說完了話,忽而在沉沉的靜寂中,從炕沿上聽出了幾聲暗泣的聲音來。這時候我若袋裡有錢,一定要全部拿出來給他,請他息怒的。但是我身邊一摸,卻摸不著一個銅銀的貨幣。呆呆的站著,心裡打算了一會,我覺得終究沒有方法好想。正在著惱的時候,我裡邊小褂袋裡唧唧響著的一個銀表的針步聲,忽而敲動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時,當面把這銀表拿出來給他,他是一定不肯受的;遲疑了一會,我想出了一個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的把表拿了出來,和他講著些慰勸他的話,一邊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順手把表擱在一張半破的桌上。隨後又和他交換了幾句言語,我就走出來了。我出到了門外,走進胡同,心裡感得的一種沉悶,比午後上城外去的時候更甚了。我只恨我自家太無能力,太沒有勇氣。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裡,只看出了幾顆星來。

    第二天的早晨,我剛起床,正在那裡刷牙漱口的時候,聽見門外有人打門。出去一看,就看見他拉著車站在門口。他問了我一聲好,手向車斗裡一摸,就把那個表拿出來問我說:

    「先生,這是你的吧!你昨晚上掉下的吧!」

    我聽了臉上紅了一紅。馬上就說:

    「這不是我的,我並沒有掉表。」

    他連說了幾聲奇怪,把那表的來歷說了一陣,見我堅不肯認,就也沒有方法,收起了表,慢慢的拉著空車向東走了。

    夏至以後,北京接連下了半個多月的雨。我因為一天晚上,沒有蓋被睡覺,惹了一場很重的病,直到了二禮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後第三天的午後,我看看久雨新霽,天氣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門去。因為這是病後第一次的出門,所以出了門就走往西邊,依舊想到我平時所愛的平則門外的河邊去閒行。走過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時候,我只看見門口立了一群人,在那裡看熱鬧。屋內有人在低聲啜泣。我以為那拉車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鬧了,所以也就走了過去,去看熱鬧,一邊我心裡卻暗暗的想著:

    「今天若他們再因金錢而爭吵,我卻可以解決他們的問題。」

    因為那時候我家裡寄出來為我作醫藥費的錢還沒有用完,皮包裡還有幾張五塊錢的鈔票收藏著在哩。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裡並沒有拉車的影子,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個小一點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親的腳跟前,也在陪著她哭。看了一會,我終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她為什麼要哭。和我一塊兒站著的人,有的唧唧的在那裡歎息,有的也拿出手巾來在擦眼淚說:「可憐哪,可憐哪!」我向一個立在我旁邊的中年婦人問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幾天在南下窪的大水裡淹死了。死了之後,她還不曉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由拉車的同伴,認出了他的相貌,才跑回來告訴她。

    她和她的兩個兒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橫街南邊的屍場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陣,後來她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個水池裡自盡過一次,經她兒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費了許多氣力,才把她撈救上來。過了一天,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錢把她的男人埋葬完畢,且給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銅子,方送她回來。回來之後,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已經哭了好幾天了。我聽了這一番消息,看了這一場光景,心裡只是難受,同一兩個月前頭,半夜從前門回來,坐在她男人的車上,聽他的訴說時一樣,覺得這些光景,決不是她一個人的。我忽而想起了我的可憐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那在地上哭的小孩一樣大的兒女,也覺得眼睛裡熱起來,癢起來了。我心裡正在難受,忽而從人叢裡擠來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孩赤足袒胸的跑了進來。他小手裡拿了幾個銅子躡手躡腳的對她說:

    「媽,你瞧,這是人家給我的。」

    看熱鬧的人,看了他那小臉上的嚴肅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樣子,有幾個笑著走了,只有兩個以手巾擦著眼淚的老婦人,還站在那裡。我看看周圍的人數少了,就也踏了進去問她說:

    「你還認得我麼?」

    她舉起腫紅的眼睛來,對我看了一眼,點了一點頭,仍復伏倒頭去在哀哀的哭著。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覺得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默默的站著,眼睛看見她的瘦削的雙肩一起一縮的在抽動。我這樣的靜立了三五分鐘,門外又忽而擠了許多人攏來看我。我覺得被他們看得不耐煩了,就走出了一步對他們說:

    「你們看什麼熱鬧?人家死了人在這裡哭,你們有什麼好看?」

    那八歲的孩子,看我心裡發了惱,就走上門口,把一扇破門關上了,喀丹一響,屋裡忽而暗了起來,他的哭著的母親,好像也為這變化所驚動,一時止住哭聲,擎起眼來看她的孩子和離門不遠呆立著的我。我乘此機會,就勸她說:

    「看養孩子要緊,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幫你的忙,我總沒有不為你出力的。」

    她聽了這話,一邊啜泣,一邊斷斷續續的說:

    「我……我……別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何以死的那麼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還是……」

    她說了這一句又哭起來了,我沒有方法,就從袋裡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張五塊錢的鈔票遞給她說:

    「這雖然不多,你拿著用吧!」

    她聽了這話,又止住了哭,啜泣著對我說:

    「我……我們……是不要錢用,只……只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憐了。……他……他活著的時候,老……老想自己買一輛車,但是……但是這心願兒終究沒有達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鋪去定一輛紙糊的洋車,想燒給他,那一家掌櫃的要我六塊多錢,我沒有定下來。你……你老爺心好,請你請你老爺去買一輛好好的紙車來燒給他吧!」

    說完她又哭了。我聽了這一段話,心裡愈覺得難受,呆呆的立了一忽,只好把剛才的那張鈔票收起,一邊對她說:

    「你別哭了吧!他是我的朋友,那紙糊的洋車,我明天一定去買了來,和你一塊去燒到他的墳前去。」

    又對兩個小孩說了幾句話,我就打開門走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辦過喪事,所以尋來尋去,總尋不出一家冥衣鋪來定那紙糊的洋車。後來直到四牌

    樓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錢,要他趕緊為我糊一輛車。

    二天之後,那紙洋車糊好了,恰巧天氣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飯,就雇了四輛洋車,同她及兩個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墳。車過順治門內大街的時候,因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車上只載著一輛紙糊的很美麗的洋車和兩包錠子,大街上來往的紅男綠女只是凝目的在看我和我後面車上的那個眼睛哭得紅腫,衣服襤褸的中年婦人。我被眾人的目光鞭撻不過,心裡起了一種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詛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嚨向著那些紅男綠女和汽車中的貴人狠命的叫罵著說:

    「豬狗!畜生!你們看什麼?我的朋友,這可憐的拉車者,是為你們所逼死的呀!你們還看什麼?」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於北京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