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談著談著,籬外的夕陽漸漸地淡了,牆影漸漸地長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們便漸漸浸到黑暗裡,只能看見近旁花台裡的小白花,在蒼茫中閃爍——搖動。
她談到沿途的經歷和感想,便說:「月下宜有清話。群居雜談,實在無味。」
我說:「夜坐談話,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種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談,星夜宜深談,雨夜宜絮談,風夜宜壯談……固然也須人地兩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趨勢……」
那夜樹影深深,回顧悄然,卻是個星夜!
我們的談話,並不深到許多,但已覺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
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擱筆。
每次和朋友們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的岸線裡,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默然,終於無語。
一次和弟弟們在院子裡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徹底地談一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想至何處為極。
我們說著海潮、海風、海舟……最後便談到海的女神。
涵說:「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覺笑問:「這話怎講!」
涵也笑道:「你看雲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風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陰沉!」
傑兩手抱膝凝聽著,這時便運用他最豐富的想像力,指點著說:「她……她住在燈塔的島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鳥是她的侍從;夜裡她曳著白衣藍裳,頭上插著新月的梳子,胸前掛著明星的瓔珞;翩翩地飛行於海波之上……」
楫忙問:「大風的時候呢?」傑道:「她駕著風車,狂飆疾轉地在怒濤上驅走;她的長袖拂沒了許多帆舟。下雨的時候,便是她憂愁了、落淚了,大海上一切都低頭靜默著。黃昏的時候,霞光燦然,便是她回波電笑,雲發飄揚,丰神輕柔而瀟灑……」
這一番話,帶著畫意,又是詩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著我坐著,我撫著他,問:「你的話必是更好了,說出來讓我們聽聽!」他本靜靜地聽著,至此便抱著我的臂兒,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會說。」
我肅然——涵用折扇輕輕地擊他的手,笑說:「好一個小哲學家!」
涵道:「姊姊,該你說一說了。」我道:「好的都讓你們說盡了——我只希望我們都像海!」
傑笑道:「我們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說:「不是說做女神,我希望我們都做個『海化』的青年。像涵說的,海是溫柔而沉靜。傑說的,海是超絕而威嚴。楫說得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
我的話太乏味了,楫的頭漸漸地從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輕輕地將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裡,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麼一個古國,上下數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
從詩人上,他們的談鋒便轉移到別處去了——我只默默地守著楫坐著,剛才的那些話,只在我心中,反覆地尋味——思想。
一五
黃昏時下雨,睡得極早,破曉聽見鐘聲斷續地敲著。
這鐘聲不知是哪個寺裡的,起得稍早,便能聽見——尤其是冬日——但我從來未曾數過,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地披衣整發,還是四無人聲,只聞啼鳥。開門出去,立在欄外,潤濕的曉風吹來,覺得春寒還重。
地下都潮潤了,花草更是清新,在濛濛的曉煙裡籠蓋著,鞦韆的索子,也被朝露壓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會得枝頭漸綠,牆內外的桃花,一番雨過,都零落了——
憶起斷句「落盡桃花澹天地」,臨風獨立,不覺悠然!
一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許多可記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許多可記的夢。
在夢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飛行絕跡,可以解卻許多白日的塵機煩慮。更有許多不可能的,意外的遨遊,可以突兀實現。
一個春夜:夢見忽然在一個長廊上徐步,一帶的花竹欄杆,欄外是水。廊上近水的那一邊,不到五步,便放著一張小桌子,用花邊的白布罩著,中間一瓶白丁香花,雜著玫瑰,旁邊還錯落地擺著杯盤。望到廊的盡處,幾百張小桌子,都是一樣的。好像是有什麼大集會,候客未來的光景。
我不敢久駐,輕輕地走過去。廊邊一扇綠門,徐徐推開,又換了一番景致,長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門內是一間書室,儘是籐榻竹椅,地上鋪著花席。一個女子,近窗寫著字,我彷彿認得是在夏令會裡相遇的誰家姊妹之一。
我們都沒有說什麼,我也未曾向她謝擅入的罪,似乎我們又是約下的。這時門外走進她的妹妹來,笑著便帶我出去。
走過很長的甬道,兩旁柱上掛著許多風景片,也都用竹筐嵌著,道旁遮滿了馬纓花。
出了一個圓門——便是夢中意識的焦點,使我醒後能帶挈著以上的景致,都深憶不忘的——到了門外,只見一望無邊蔚藍欲化的水。
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藍,比海平靜,光艷得不可描畫。……不可描畫!生平醒時和夢中所見的水,要以此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將這水界開了,綠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緩步行來。夢中只覺飄然、悠然,而又憮然!
走盡了長堤,到了青翠的小山邊,一處層階之下,聽得堂上有人講書。她家的姊姊忽然又在旁邊,問我:「你上去不?」我謝她說,「不去吧,還是到水邊好。」
一轉身又只剩我自己了,這回卻沿著水岸走。風吹著柳葉。附滿了綠苔的石頭,錯雜地在細流裡立著。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靈魂……
簾子一聲響,夢驚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幾漾,便一時散開了,蕩化了!
張遞過一封信,匆匆地便又出去。
我要留夢,夢已去無痕跡……
朦朧裡拿起信來一看,卻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張明片。
晚上我便寄她幾行字:
姊姊!
清福便獨享了吧,
何須寄我些春泛的新詩?
心靈裡已是煩忙,
又添了未曾相識的湖山,
頻來入夢!
——《春水》一五七
一七
我坐在院裡,儀從門外進來,悄悄地和我說:「你睡了以後,叔叔騎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馬……」我連忙問:「在哪裡?」他說:「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許說是我告訴的。」我站起來便走。儀自己笑著,走到書室裡去了。
出門便聽見濤聲,新雨初過,天上還是輕陰。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隻身不由己地往下走。轉過高崗,已望見父親在平野上往來馳騁。這時聽得乳娘在後面追著,喚:「慢慢地走!看道滑掉在谷裡!」我不能回頭,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地喚著父親,乳娘又不住地喚著我。
父親已聽見了,回身立馬不動。到了平地上,看見董自己遠遠地立在樹下。我笑著走到父親馬前,父親凝視著我,用鞭子微微地擊我的頭,說:「睡好好的,又出來做什麼!」我不答,只舉著兩手笑說:「我也上去!」
父親只得下來,馬不住地在場上打轉,父親用力牽住了,扶我騎上。董便過來挽著轡頭,緩緩地走了。抬頭一看,乳娘本站在崗上望著我,這時才轉身下去。
我和董說:「你放了手,讓我自己跑幾周!」董笑說:「這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漸漸地走快了,只聽得耳旁海風,只覺得心中虛涼,只不住地笑,笑裡帶著歡喜與恐怖。
父親在旁邊說:「好了,再走要頭暈了!」說著便走過來。我撩開臉上的短髮,雙手扶著鞍子,笑對父親說:「我再學騎十年的馬,就可以從軍去了,像父親一般,做勇敢的軍人!」父親微笑不答。
馬上看海面的黃昏——
董在前牽著,父親在旁扶著。晚風裡上了山,直到門前。母親和儀,還有許多人,都到馬前來接我。
一八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時使人惆悵而煩悶。
無聊地洗了手臉,天色已黃昏了,到門外園院小立,抬頭望見了一天金黃色的雲彩。——世間只有雲霞最難用文字描寫,心裡融會得到,筆下卻寫不出。因為文字原是最著跡的,雲霞卻是最靈幻的、最不著跡的,徒喚奈何!
回身進到院裡,隔窗喚涵遞出一本書來,又到門外去讀。雲彩又變了,半圓的月,漸慚地沒入雲裡去了。低頭看了一會子的書。聽得笑聲,從圓形的緣滿豆葉的棚下望過去,傑和文正並坐在鞦韆上;往返地蕩搖著,好像一幅活動的影片,——光也從圓片上出現了,在後面替他們推送著。光夏天瘦了許多,但短髮拂額,仍掩不了她的憨態。
我想隨處可寫,隨時可寫,時間和空間裡開滿了空靈清艷的花,以供慧心人的採擷,可惜慧心人寫不出!
天色更暗了,書上的字已經看不見。雲色又變了,從金黃色到暗灰色。輕風吹著紗衫,已是太涼了,月兒又不知哪裡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
後樓上伴芳彈琴。忽然大雷雨——
那些日子正是初離母親過宿舍生活的時期。一連幾天,都是好天氣,同學們一起讀書說笑,不覺把家淡忘了。——但這時我心裡突然的鬱悶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頭撫著琴上的花紋說:「我們到前樓去吧!」芳住了琴勸我說:「等止了雨再走,你看這麼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著,聽我彈琴,好不好?」我無聊只得坐下。
雷聲只管隆隆,雨聲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內黑暗極了。我替芳開了琴旁的電燈,她依舊彈著琴,只抬頭向我微微地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這時母親在家裡,也不知道做些什嗎?也許叫人捲起葦簾,挪開花盆,小弟弟們都在廊上拍手看雨……
想著,目注著芳的琴譜,忽然覺得紙上漸漸地亮起來。回頭一看,雨已止了,夕陽又出來了,浮雲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樹上更綠了,蟬兒又帶著濕聲亂叫著。
我十分歡喜,過去喚芳說:「雨住了,我們下去吧!」芳看一看壁上的鐘,說:「只剩一刻鐘了,再容我彈兩遍。」我不依,說:「你不去,我自己去。」說著回頭便走。她只得關上琴蓋,將琴譜收在小櫃子裡,一面笑著:「你這孩子真磨人!」
球場邊雨水成湖,我們挨著牆邊,走來走去。籐蘿上的殘滴,還不時地落下來,我們並肩站在水邊,照見我們在天上雲中的影子。
只走來走去地談著,鬱悶已沒有了。那晚我竟沒有上夜堂去,只坐在鞦韆板上,芳攀著鞦韆索子,站在我旁邊,兩人直談到深夜。
二○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訊裡,曾一度提到死後,她說:「我只要一個白石的墳墓,四面矮矮的石欄,墓上一個十字架,再有一個仰天沉思的石像。……這墓要在山間幽靜處,叢樹蔭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麼新開的花朵,替我放上一兩束,其餘的人,就不必到那裡去。」
我看完這一段,立時覺得眼前湧現了一幅清幽的圖畫。但是我想來想去……宛因呵,你還未免太「人間化」了!
何如腳兒赤著,發兒鬆鬆地綰著,軀殼用縞白的輕綃裹著,放在一個空明瑩澈的水晶棺裡,用紗燈和細樂,一葉扁舟,月白風清之夜,將這棺兒送到海上,在一片輓歌聲中,輕輕地系下,葬在海波深處。
想像吊者白衣如雪,幾隻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紅燈,繞以清樂,一簇地停在波心。何等淒清,何等蒼涼,又是何等豪邁!
以萬頃滄波作墓田,又豈是人跡可到?即使專誠要來瞻禮,也只能下俯清波,遙遙憑弔。
更何必以人間暫時的花朵,來娛悅海中永久的靈魂!看天上的亂星孤月,水面的晚煙朝霞,聽海風夜奔,海波夜嘯。比新開的花,徐流的水,其壯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從此穆然,超然,在神靈上下,魚龍競逐,珊瑚玉樹交枝迴繞的淵底,垂目長眠。那真是數千萬年來人類所未享過的奇福!
至此擱筆,神志洒然,忽然憶起少作走韻的「集龔」中有:「少年哀樂過於人,消息都妨父老驚;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縹緲反幽深。」——不覺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原載《小說月報》1922年第13卷第10期)
往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遊,
月明風緊,
不敢停留——
在她頻頻回顧的
飛翔裡
總帶著鄉愁!
那天大雪,鬱鬱黃昏之中,送一個朋友出山而去。絨絨的雪上,極整齊分明地鐫著我們偕行的足印。獨自歸來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見潔白勻整的雪花,只這一瞬間,已又輕輕地掩蓋了我們去時的蹤跡。——白茫茫的大地上,還有誰知道這一片雪下,一剎那前,有個同行,有個送別?
我的心因覺悟而沉沉地浸入悲哀!
蘇東坡的: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
那幾句還未曾說到盡頭處,豈但鴻飛不復計東西?連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於是人生到處都是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