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小讀者 第28章 歲月緒語 (3)
    生命何其實在?又何其飄忽?它如迎面吹來的朔風,撲到臉上時,明明覺得砭骨勁寒;它又匆匆吹過,颯颯地散到樹林子裡,到天空中,渺無來因去果,縱騎著快馬,也無處追尋。

    原也是無聊,而薄紙存留的時候,或者比時晴的快雪長久些——今日不樂,松濤細響之中,四面風來的山亭上,又提筆來寫《往事》。生命的歷史一頁一頁地翻下去,漸漸翻近中葉,頁頁佳妙,圖畫的色彩也加倍的鮮明,動搖了我的心靈與眼目。這幾幅是造物者的手跡。他輕描淡寫了,又展開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兩筆點綴。

    點綴完了,自己看著,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經得起追寫幾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於把筆之頃……

    這時青山的春雨已灑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哪有心腸?然而竟被友人約去話別——

    回來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沒有電光,中堂燃著兩支蠟燭,閃閃的光影,從竹簾裡透出,覺得淒清。

    走到院子裡,已聽見母親同涵和傑斷斷續續地說話。等我進去時,簾子響處,聲音都寂。母親只低著頭做針線,涵和傑惘然地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只扶著椅背,對著閃閃的燭光呆望。

    我懷疑著,一面向母親說著今天餞別的光景,他們兩個竟不來搭話,我也不問。

    母親進去了,我才問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涵不言語,傑歎了一口氣,半晌說:「母親說……她捨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願意讓你知道……」

    幾個月來,我們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軟心酸,不敢揭破這一層紙。然而今夜我聽到了這意中的言語,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著傑沉重地說:「母親吩咐不對瑩哥說,你又來多事做什嗎?」

    暫時沉默——這時電燈燦然地亮了,明光裡照見他們兩個的臉都紅著。

    傑囁嚅著說:「我想……我想不要緊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許你說!」聲音更嚴厲了。

    這時傑真急了,覺得過分地受哥哥的呵斥。他也大聲地說:「瞞別人,難道要瞞自己的姊姊?」他頑固地抵抗著。

    我已喪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無心地吹滅了蠟燭,正要勉強地說一兩句話——

    涵的聲音淒然了:「正是不瞞別人,只瞞自己的姊姊呢!」

    兩對辛酸的眼光相觸,如同剛卸下的琴弦一般,兩個人同時無力地低下頭去。

    我神魂失據地站在他們中間。

    電燈又滅了,感謝這一霎時消失的光明!我們只覺得濕熱顫動的手,緊緊地互握著,卻看不見彼此盈盈的淚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彷彿萬一,只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的雪地,竟是淺藍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中間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絕不宜於將軍夜獵——那從騎雜沓,傳叫風生,會踏毀了這平整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上穩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里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愛友話別,叮嚀細語——淒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鬱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淒迷之中,只容意念迴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迴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黯然神傷……

    今夜的青山只宜於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欄外,月光浸著雪淨的衾裯,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里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裡;或超渡萊茵河,或飛越落基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地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卸病的細網,輕輕地試叩死的鐵門!

    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將實而仍虛的願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剎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聖——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心血來潮,如聽精靈呼喚,從昏迷的睡中,旋風般翻身起坐——

    鈴聲響後,屋門開了,接著床前一陣慘默的忙亂。

    狂潮漸退——醫生凝立視我無語。護士捧著磁盤,眼光中帶著未盡的驚惶。我精神全隳,心裡是徹底地死去般的空虛。頰上流著的清淚,只是眼眶裡的一種壓迫,不是從七情中的任一情來的。

    最後彷彿地尋見了我自己是坐著,半縛半圍地擁倚在床欄上,胸前繫著一個大冰囊。注射過的右臂,麻木隱痛到不能轉動,然而我也沒有轉動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飄忽的靈魂,覺出了軀殼的重量。這重量層層下沉,軀殼壓在床欄上,床欄壓在樓屋上,樓屋又壓在大地上。

    凝結沉重之中,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人們已退盡。床側的燈光,是調節到只能看見室內的一切的模糊輪廓為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只剩一個輪廓!

    我連閉目的力量都沒有——然而我竟極無端地見了一個夢。

    我在層層的殿閣中緩緩行走,卻總不得踏著實地,軟綿綿地在雲霧中行。

    不知走了多遠,到了最末層;猛抬頭看見四個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覺悟了這是京西臥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地還是往上走,兩廡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兩邊忽然奏起音樂,卻看不見一個樂人。那聲音如敲繁鐘,如吹急管,天風吹送著,十分的錯落淒緊!我夢中停足傾耳,自然讚歎:「這是『十番』,究竟還是東方的古樂動人!」

    更向裡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著愈走愈深。忽然如同揭開殿頂,射下一道光明來,殿中洞然,不見了那臥佛的大像,後壁上卻高高地掛著一幅大白綾子,綴著青絨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開向人……」光梢只閃到「人」字,便砉然地掣了回去。我驚退,如霧、如電,不斷的樂音中,我倏然地墜下無底深淵去……

    無限的下墜之中,靈魂又尋到了軀殼:耳中還聽見「十番」,室中仍只是幾堆模糊的輪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閃耀著——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週身仍是沉重冰結,心靈中卻來了一縷涼意,是知識來復後的第一個感覺。

    天還未明,剛在右臂藥力消散之後,我掙扎著探身取了鉛筆,將夢中所見的十個字,欹斜的寫在一張小紙上,塞在浴衣的袋裡。

    病到不知西東的時候,凍結的心魂,還有能力飛揚!——光影又只砉然地一閃,「開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麼,無論何時回憶起,都覺得有些惋惜。原也只是許多字形在夢中的觀念的再現,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這七個字,連綴得已似乎不錯。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聖卜生療養院

    「風浪要來了,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穩的!」

    這兩句話不知甚時,也不知是從哪一個侍者口中說出來的,一瞬時便在這幾百個青年中間傳播開了。大家不住地記念著,又報告佳音似的彼此談說著。在這好奇而活潑的心緒裡,與其說是防備著,不如說是希望著吧。

    於是大家心裡先暈眩了,分外地凝注著海洋。依然的無邊閃爍的波濤,似乎漸漸地搖蕩起來,定神看時,卻又不見得。

    我——更有無名的喜悅,暗地裡從容地笑著——

    晚餐的時候,燈光依舊燦然,廣廳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語之中,忽然看見那些白衣的侍者,托著盤子,欹斜地從許多圓桌中間掠走了過來,海洋是在動盪了!大家暫時地停了刀叉,相顧一笑,眼珠都流動著,好像相告說:「風浪來了!」——這時都覺出了船身左右的搖擺。

    我沒有言語,又滿意地一笑。

    餐後回到房裡——今夜原有一個談話會——我徐徐地換著衣服,對鏡微謳,看見了自己鏡中驚喜的神情,如同準備著去赴海的女神召請去對酌的一個夜宴;又如同磨劍赴敵,對手是一個聞名的健者,而自己卻有幾分勝利的把握。

    預定夜深才下艙來,便將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門一笑,廳中幾個女伴斜坐在大沙發上,燈光下嬌惰地談笑著,笑聲中已帶暈意。

    一路上去,遇見許多挾著氈子,笑著下艙來的同伴,笑聲中也有些暈意。

    我微笑著走上艙面去。琴旁坐著站著還圍有許多人,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玲的旁邊。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說:「風浪來了!」

    彈琴的人左右傾欹的雙腕仍是彈奏著,唱歌的人,手扶著琴台笑著唱著,忽然身不自主一溜地從琴的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聲裡似都不想再支持,於是漸漸地四散了。

    我轉入交際室,談話會的人都已在裡面了,大家團團地坐下。屋裡似乎很鬱悶。我覺得有些人面色很無主,掩著口蹙然地坐著——大家都覺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內一切,一齊地反側欹斜。

    似乎都很勉強,許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暈眩上了!彷彿中談起愛海來,華問我為何愛海?如何愛海?——我漸漸地覺得快樂充溢,怡然地笑了。並非喜歡這問題,是喜歡我這時心身上直接自海得來的感覺,我笑說:「愛海是這麼一點一分地積漸的愛起來的……」

    未及說完,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地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聲中,也似乎說:「我們散了吧!」卻又都不好意思走,斷斷續續地仍舊談著。我心神已完全地飛越,似乎水宮赴宴的時間,已一分一分地臨近;比試的對手,已一步一步地仗著劍向著我走來,——但我還天一句地一句地說著「文藝批評」。

    又是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地走了出去——於是兩個、三個……

    我知道是我說話的時候了,我笑說:「我們散了吧,別為著我大家拘束著!」一面先站了起來。

    大家笑著散開了。出到艙外,燈影下竟無一人,欄外只聽得濤聲。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層去。

    迎著海風,掠一掠鬢髮,模糊搖撼之中,我走到欄旁,放倒一個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遙對著高豎的煙囪與桅檣。我看見船尾的欄杆,與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線,互相重疊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聽著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處,只一兩顆大星露見。——我的心魂由激揚而寧靜,由快樂而感到莊嚴。海的母親,在洪濤上輕輕地簸動這大搖籃。幾百個嬰兒之中,我也許是個獨醒者……

    我想到母親,我想到父親,憶起行前父親曾笑對我說:「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做我的女兒!」

    我寄父親的信中,曾說了這幾句:「我已受了一回風浪的試探。為著要報告父親,我在海風中,最高層上,坐到中夜。海已證明了我確是父親的女兒。」

    其實這又何足道?這次的航程,海平如鏡,天天是輕風習習,那夜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盪。侍者口中誇說的風浪,和青年心中希冀驚笑的風浪,比海洋中的實況,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與其說「感」不如說「刺」——今夜感到的,我懇顫的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曆八月十四夜,晚餐後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讚賞地喚我看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遠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只惘然地也讚美了一句,便回到屋裡,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髮,忽又惘惘地憶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鷴」這兩句來。如有白鷴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里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鷴設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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