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小讀者 第2章 遙寄稚子 (2)
    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厭淒戀的言詞,再不說什麼話,來撩亂你們簡單的意緒。

    小朋友,我有一個建議:「兒童世界」欄,是為兒童辟的,原當是兒童寫給兒童看的。我們正不妨得寸進寸、得尺進尺地,竭力佔領這方土地。有什麼可喜樂的事情,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麼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陪著哭哭。只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無須畏縮。——小朋友,這是我們積蓄的秘密,容我們低聲匿笑地說吧!大人的思想,竟是極高深奧妙的,不是我們所能以測度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

    往往我們所以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地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的,他們卻以為是驚天動地的事功。比如說吧,開炮打仗,死了傷了幾萬幾千的人,血肉模糊地臥在地上。我們不必看見,只要聽人說了,就要心悸,夜裡要睡不著,或是說囈語的;他們卻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歡操縱這些事。又如我們覺得老大的中國,不拘誰做總統,只要他老老實實,治撫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礙我們的遊戲,我們就心滿意足了;而大人們卻奔走辛苦地談論這件事,他舉他,他推他,亂個不了,比我們玩耍時舉「小人王」還難。總而言之,他們的事,我們不敢管,也不會管;我們的事,他們竟是不屑管。所以我們大可暢膽地談談笑笑,不必怕他們笑話。——我的話完了,請小朋友拍手贊成!

    我這一方面呢?除了一星期後,或者能從日本寄回信來之外,往後兩個月中,因為道遠信件遲滯的關係,恐怕不能有什麼消息。秋風漸涼,最宜書寫,望你們努力!

    在上海還有許多有意思的事,要報告給你們,可惜我太忙,大約要留著在船上,對著大海,慢慢地寫。請等待著。

    小朋友!明天午後,真個別離了!願上帝無私照臨的愛光,永遠包圍著我們,永遠溫慰著我們。

    別了,別了,最後的一句話,願大家努力做個好孩子!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的窗眼裡,飛出五色飄揚的紙帶,遠遠地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而淒惻!

    癡絕的無數的送別者,在最遠的江岸,僅僅牽著這終於斷絕的紙條兒,放這龐然大物,載著最重的離愁,飄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潑。除了三餐外,只是隨意遊戲散步。海上的頭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樂此不疲,過後又絕然不玩了。後來自己回想很奇怪,無他,海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海波聲中,童心和遊伴都跳躍到我腦中來。我十分地恨這次舟中沒有幾個小孩子,使我童心來復的三天中,有無猜暢好的遊戲!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無際儘是粼粼的微波。涼風習習,舟如在冰上行。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藍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欄旁人立處。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於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地漾開了來。……小朋友,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雙星渡河之夕。晚餐後獨倚欄旁,涼風吹衣。銀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遠遠聽得樓欄下人聲笑語,忽然感到家鄉漸遠。繁星閃爍著,海波吟嘯著,凝立悄然,只有惆悵。

    十九日黃昏,已近神戶,兩岸青山,不時有漁舟往來。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圓扁的,大家說笑,便道是「饅頭山」。這饅頭山沿途點綴,直到夜裡,遠望燈光燦然,已抵神戶。船徐徐停住,便有許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層上,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一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沒有海潮音,靜極心緒忽起:「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裡……」我極清晰地憶起北京來。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寫了。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戶

    朝陽下轉過一碧無際的草坡,穿過深林,已覺得湖上風來,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樣子了。——悄然地坐在湖岸上,伸開紙,拿起筆,抬起頭來,四圍紅葉中,四面水聲裡,我要開始寫信給我久違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水面閃爍著點點的銀光,對岸意大利花園裡亭亭層列的松樹,都證明我已在萬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過一字。說是對不起呢,我又不願!

    我平時寫作,喜在人靜的時候。船上卻處處是公共的地方,艙面欄邊,人人可以來到。海景極好,心胸卻難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間絕早,船面無人時,隨意寫幾個字,堆積至今,總不能整理,也不願草草整理,便遲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諒我!

    許多話不知從哪裡說起,而一聲聲打擊湖岸的微波,一層層地沒上雜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氈邊來,似乎要求我將她介紹給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地形容介紹她!她現在橫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濃陰和微雨,我都見過了,真是儀態萬千。小朋友,我的親愛的人都不在這裡,便只有她——海的女兒,能慰安我了。LakeWaban,諧音會意,我便喚她做「慰冰」。每日黃昏的游泛,舟輕如羽,水柔如不勝槳。岸上四圍的樹葉,綠的、紅的、黃的、白的,一叢一叢的倒影到水中來,覆蓋了半湖秋水。夕陽下極其艷冶,極其柔媚。將落的金光,到了樹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霧中,低低地囑咐它,帶我的愛和慰安,一同和它到遠東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過半月了,若問我愛哪一個更甚,這卻難說。——海好像我的母親,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親近在童年,和湖親近是現在。海是深闊無際,不著一字,她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她的愛是歸心低首的。湖是紅葉綠枝,有許多襯托,她的愛是溫和嫵媚的,我對她的愛是清淡相照的。這也許太抽像,然而我沒有別的話來形容了!

    小朋友,兩月之別,你們自己寫了多少,母親懷中的樂趣,可以說來讓我聽聽嗎?——這便算是沿途書信的小序。此後仍將那寫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舊,「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東岸的上海繞到大西洋東岸的波士頓來,這些信中說得很清楚,請在那裡看吧!

    不知這幾百個字,何時方達到你們那裡,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爾斯利

    通訊八

    親愛的弟弟們:

    波士頓一天一天地下著秋雨,好像永沒有開晴的日子。落葉紅的黃的堆積在小徑上,有一寸來厚,踏下去又濕又軟。湖畔是少去的了,然而還是一天一遭。很長很靜的道上,自己走著,聽著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音。有時自笑不知這般獨往獨來,冒雨迎風,是何目的!走到了,石磯上,樹根上,都是濕的,沒有坐處,只能站立一會兒,望著濛濛的霧。湖水白極淡極,四圍湖岸的樹,都隱沒不見,看不出湖的大小,倒覺得神秘。

    回來已是天晚,放下綠簾,開了燈,看中國詩詞和新寄來的晨報副鐫,看到親切處,竟然忘卻身在異國。聽得敲門,一聲「請進」,回頭卻是金髮藍睛的女孩子,笑頰粲然的立於明燈之下,常常使我猛覺,笑而吁氣!

    正不知北京怎樣,中國又怎樣了?怎麼在國內的時候,不曾這樣的關心?——前幾天早晨,在湖邊石上讀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一首詩,題目是《我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ITravelledamongUnknownMen

    ItravelledamongunknownMen,

    Inlandsbeyondthesea;

    Nor,England!didIknowtillthen

    WhatloveIboretothee.

    大意是:

    直至到了海外,

    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英格蘭!我才知道我付與你的

    是何等樣的愛。

    讀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悵然如有所失。是呵,不相識的!湖畔歸來,遠遠幾簇樓窗的燈火,繁星般的燦爛,但不曾與我以絲毫慰藉的光氣!

    想起北京城裡此時街上正聽著賣葡萄、賣棗的聲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時黃昏睡起,秋風中聽此,往往淒動不寧。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們都到安定門外泛舟去了,我自己廊上凝坐,秋風侵衣。一聲聲賣棗聲牆外傳來,覺得十分暗淡無趣。正不解為何這般寂寞,忽然你們的笑語喧嘩也從牆外傳來,我的惆悵,立時消散。自那時起,我承認你們是我的快樂和慰安,我也明白只要人心中有了春氣,秋風是不會引人愁思的。但那時卻不曾說與你們知道。今日偶然又想起來,這裡雖沒有賣葡萄甜棗的聲響,而窗外風雨交加。——為著人生,不得不別離,卻又禁不起別離,你們何以慰我?……一天兩次,帶著鑰匙,憂喜參半地下樓到信櫥前去,隔著玻璃,看不見一張白紙。又近看了看,實在沒有。無精打采地挪上樓來,不止一次了!明知萬里路,不能天天有信,而這兩次終不肯不走,你們何以慰我?

    夜漸長了,正是讀書的好時候,願隔著地球,和你們一同勉勵著在晚餐後一定的時刻用功。只恐我在燈下時,你們卻在課室裡——回家千萬常在母親跟前!這種光陰是貴過黃金的,不要輕輕拋擲過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地羨慕你們!——往常在家裡,夜中寫字看書,只管漫無限制,橫豎到了休息時間,父親或母親就會來催促的,擱筆一笑,覺得樂極。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時候,只能無聊地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還鄉的夢。弟弟!想著我,更應當盡量消受你們眼前歡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親又忙了。今年種得多不多?我案頭只有水仙花,還沒有開,總是含苞,總是希望,當常引起我的喜悅。

    快到晚餐的時候了。美國的女孩子,真愛打扮,尤其是夜間。第一遍鐘響,就忙著穿衣敷粉,紛紛晚妝。夜夜晚餐桌上,個個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我曾戲譯這四句詩給她們聽。橫三聚五地凝神向我,聽罷相顧,無不歡笑。

    不多說什麼了,只有「珍重」二字,願彼此牢牢守著!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閉璧樓

    倘若你們願意,不妨將這封信分給我們的小朋友看看。途中書信,正在整理,一兩天內,不見得能寫寄。將此塞責,也是慰情聊勝無呵!又書。

    通訊九

    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給父親的一封信,描寫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記還詳。我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寫信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也一定有許多的小讀者,希望得著她的消息。所以我請於父親,將她這封信發表。父親允許了,我就略加聲明當做小引,想姊姊不至責我多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親愛的父親:

    我不願告訴我的恩慈的父親,我現在是在病院裡;然而尤不願有我的任一件事,隱瞞著不叫父親知道!橫豎信到日,我一定已經痊癒,病中的經過,正不妨作記事看。

    自然又是舊病了,這病是從母親來的。我病中沒有分毫不適,我只感謝上蒼,使母親和我的體質上,有這樣不模糊的連結。血赤是我們的心,是我們的愛,我愛母親,也並愛了我的病!

    前兩天的夜裡——病院中沒有日月,我也想不起來——S女士請我去晚餐。在她小小的書室裡,滅了燈,燃著閃閃的燭,對著熊熊的壁爐的柴火,談著東方人的故事。——一回頭我看見一輪淡黃的月,從窗外正照著我們;上下兩片輕綃似的白雲,將她托住。S女士也回頭驚喜讚歎,匆匆地飲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原來不僅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邊閃爍。

    她指點給我看:那邊是織女,那個是牽牛,還有仙女星,獵戶星,孿生的兄弟星,王后星,末後她悄然地微笑說:「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記住。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時候,我臥在床上,看著疏星從我窗外度過,那時便也和同老友相見一般的喜悅。」她說著起了微喟。月光照著她飄揚的銀白的發,我已經微微地起了感觸:如何的淒清又帶著詩意的句子呵!

    我問她如何會認得這些星辰的名字,她說是因為她的弟弟是航海家的緣故,這時父親已橫上我的心頭了!

    記否去年的一個冬夜,我同母親夜坐,父親回來得很晚。我迎著走進中門,朔風中父親帶我立在院裡,也指點給我看:這邊是天狗,那邊是北斗,那邊是箕星。那時我覺得父親的智慧是無限的,知道天空縹緲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S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徑上,緩緩地走著。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

    早晨還起來,早餐後又臥下。午後還上了一課,課後走了出來,天氣好似早春,慰冰湖波光蕩漾。我慢慢地走到湖旁,臨流坐下,覺得弱又無聊。晚霞和湖波的細響,勉強振起我的精神來,黃昏時才回去。夜裡九時,她們發覺了,立時送我入了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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