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小讀者 第3章 遙寄稚子 (3)
    醫院是在小山上學校的範圍之中,夜中到來看不真切。醫生和看護婦在燈光下注視著我的微微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種無名的感覺。——一夜很好,安睡到了天曉。

    早晨絕早,看護婦抱著一大束黃色的雛菊,是閉璧樓同學送來的。我忽然下淚,憶起在國內病時床前的花了——這是第一次。

    這一天中睡的時候最多,但是花和信,不斷的來,不多時便屋裡滿了清香。玫瑰也有,菊花也有,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每封信都很有趣味,但信末的名字我多半不認識。因為同學多了,只認得面龐,名字實在難記!

    我情願在這裡病,飲食很精良,調理得又細心。我一切不必自己勞神,連頭都是人家替我梳的。我的床一日推移幾次,早晨便推近窗前。外望看見禮拜堂紅色的屋頂和塔尖,看見圖書館,更隱隱地看見了慰冰湖對岸秋葉落盡,樓台也露了出來。近窗有一株很高的樹,不知道是什麼名字。昨日早上,我看見一隻紅頭花翎的啄木鳥,在枝上站著,好一會兒才飛走。又看見一頭很小的松鼠,在上面往來跳躍。

    從看護婦遞給我的信中,知道許多師長同學來看我,都被醫生拒絕了。我自此便閉居在這小樓裡——這屋裡清雅絕塵,有加無已的花,把我圍將起來。我神志很清明,卻又混沌,一切感想都不起,只停在「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的狀態之中。

    何從說起呢?不時聽得電話的鈴聲響:

    「……醫院……她嗎?……很重要……不許接見……眠食極好,最要的是靜養……書等明天送來吧……花和短信是可以的……」

    差不多都是一樣的話,我倚枕模糊可以聽見。猛憶起今夏病的時候,電話也一樣地響,冰仲弟說:

    「姊姊麼——好多了,謝謝!」

    覺得我真是多事,到處叫人家替我忙碌——這一天在半醒半睡中度過。

    第二天頭一句問看護婦的話,便是:「今天許我寫字嗎?」她笑說:「可以的,但不要寫得太長。」我喜出望外,第一封便寫給家裡,報告我平安。不是我想隱瞞,因不知從哪裡說起。第二封便給了閉璧樓九十六個「西方之人兮」的女孩子。我說:

    「感謝你們的信和花帶來的愛!——我臥在床上,用悠暇的目光,遠遠看著湖水,看著天空。偶然也看見草地上、圖書館、禮堂門口進出的你們。我如何的幸福呢?沒有那幾十頁的詩,當功課地讀;沒有晨興鐘,促我起來。我閒閒地背著詩句,看日影漸淡,夜中星辰當著我的窗戶;如不是因為想你們,我真不想回去了!」

    信和花仍是不斷地來。黃昏時看護婦進來,四顧室中,她笑著說:「這屋裡成了花窖了。」我喜悅地也報以一笑。

    我素來是不大喜歡菊花的香氣的,竟不知她和著玫瑰花香拂到我的臉上時,會這樣的甜美而濃烈!——這時稱了我的心願了!日長晝永,萬籟無聲。一室之內,惟有花與我。在天然的禁令之中,杜門謝客,過我的清閒回憶的光陰。

    把往事一一提起,無一不使我生美滿的微笑。我感謝上蒼:過去的二十年中,使我一無遺憾,只有這次的別離,憶起有些驚心!

    B夫人早晨從波士頓趕來,只有她闖入這清嚴的禁地裡。醫生只許她說,不許我說。她雙眼含淚,蒼白無主地面顏對著我,說:「本想我們有一個最快樂的感恩節……然而不要緊的,等你好了,我們另有一個……」

    我握著她的手,沉靜地不說一句話。等她放好了花,頻頻回顧地出去之後,望著那「母愛」的後影,我潸然淚下——這是第二次。

    夜中絕好,是最難忘之一夜。在眾香國中,花氣氤氳。我請看護婦將兩盞明燈都開了,燈光下,床邊四圍,淺綠濃紅,爭妍斗媚,如低眉,如含笑。窗外嚴淨的天空裡,疏星炯炯,枯枝在微風中,顫搖有聲。我凝然肅然,此時此心可朝天帝!

    猛憶起兩句:

    消受白蓮花世界,

    風來四面臥中央。

    這福是不能多消受的!果然,看護婦微笑地進來,開了窗,放下簾子,挪好了床,便一瓶一瓶地都抱了出去,回頭含笑對我說:「太香了,於你不宜,而且夜中這屋裡太冷。」——我只得笑著點首,然終留下了一瓶玫瑰,放在窗台上。在黑暗中,她似乎知道現在獨有她慰藉我,便一夜的溫香不斷——

    「花怕冷,我便不怕冷嗎?」我因失望起了疑問,轉念我原是不應怕冷的,便又寂然心喜。

    日間多眠,夜裡便十分清醒。到了連書都不許看時,才知道能背誦詩句的好處,幾次聽見車聲隆隆走過,我憶起:

    水調歌從鄰院度,

    雷聲車是夢中過。

    朋友們送來一本書,是

    Student』sBookofInspiration

    內中有一段恍惚說:

    「世界上最難忘的是自然之美……有人能增加些美到世上去,這人便是天之驕子。」

    真的,最難忘的是自然之美!今日黃昏時,窗外的慰冰湖,銀海一般的閃爍,意態何等清寒?秋風中的枯枝,叢立在湖岸上,何等疏遠?秋雲又是如何的幻麗?這廣場上忽陰忽晴,我病中的心情,又是何等的飄忽無著?

    沉黑中仍是滿了花香,又憶起:

    到死未消蘭氣息,

    他生宜護玉精神!

    父親!這兩句我不應寫了出來,或者會使你生無謂的難過。但我欲其真,當時實是這樣忽然憶起來的。

    沒有這般的孤立過,連朋友都隔絕了,但讀信又是怎樣的有趣呢?

    一個美國朋友寫著:

    「從村裡回來,到你屋去,竟是空空。我幾乎哭了出來!看見你相片立在桌上,我也難過。告訴我,有什麼我能替你做的事情,我十分樂意聽你的命令!」

    又一個寫著說:

    「感恩節近了,快康健起來吧!大家都想你,你長在我們的心裡!」

    但一個日本的朋友寫著:

    「生命是無定的,人們有時雖覺得很近,實際上卻是很遠。你和我隔絕了,但我覺得你是常常近著我!」

    中國朋友說:

    「今天怎麼樣,要看什麼中國書嗎?」

    都只寥寥數字,竟可見出國民性——一夜從雜亂的思想中度過。

    清早的時候,掃除橡葉的馬車聲,輾破曉靜。我又憶起:

    馬蹄隱隱聲隆隆,

    入門下馬氣如虹。

    底下自然又連帶到:

    我今垂翅負天鴻,

    他日不羞蛇作龍!

    這時天色便大明了。

    今天是感恩節,窗外的樹枝都結上嚴霜,晨光熹微,湖波也凝而不流,做出初冬天氣。——今天草場上斷絕人行,個個都回家過節去了。美國的感恩節如同我們的中秋節一般,是家族聚會的日子。

    父親!我不敢說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因為感恩節在我心中,並沒有什麼甚深的觀念。然而病中心情,今日是很惆悵的。花影在壁,花香在衣。濛濛的朝靄中,我默望窗外,萬物無語,我不禁淚下。——這是第三次。

    幸而我素來是不喜熱鬧的。每逢佳節,就想到幽靜的地方去。今年此日避到這小樓裡,也是清福。昨天偶然憶起辛幼安的《青玉案》:

    眾裡尋她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我隨手便記在一本書上,並附了幾個字:

    「明天是感恩節,人家都尋歡樂去了,我卻閉居在這小樓裡。然而憶到這孤芳自賞,別有懷抱的句子,又不禁喜悅地笑了。」

    花香纏繞筆端,終日寂然。我這封信時作時輟,也用了一天工夫。醫生替我回絕了許多朋友,我恍惚聽見她電話裡說:

    「她今天看著中國的詩,很平靜、很喜悅!」

    我便笑了,我昨天倒是看詩,今天卻是拿書遮著我的信紙。父親!我又淘氣了!

    看護婦的嚴淨的白衣,忽然現在我的床前。她又送一束花來給我——同時她發覺了我寫了許多,笑著便來禁止,我無法奈她何。——她走了,她實是一個最可愛的女子,當她在屋裡蹀躞之頃,無端有「身長玉立」四字浮上腦海。

    當父親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生龍活虎般在雪中遊戲了,不要以我置念吧!——寄我的愛與家中一切的人!我記念著他們每一個!

    這回真不寫了——父親記否我少時的一夜,黑暗裡跑到山上的旗台上去找父親,一星燈火裡,我們在山上下彼此喚著。我一憶起,心中就充滿了愛感。如今是隔著我們摯愛的海洋呼喚著了!親愛的父親,再談吧,也許明天我又寫信給你!

    女兒 瑩倚枕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通訊十

    親愛的小朋友:

    我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

    母親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說:

    「不過有三個月罷了,偏已是這般多病。聽見端藥杯的人的腳步聲,已知道驚怕啼哭。許多人圍在床前,乞憐的眼光,不望著別人,只向著我,似乎已經從人群裡認識了你的母親!」

    這時眼淚已濕了我們兩個人的眼角!

    「你的彌月到,穿著舅母送的水紅綢子的衣服,戴著青緞沿邊的大紅帽子,抱出到廳堂前。因看你豐滿紅潤的面龐,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驕傲。

    「只有七個月,我們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欄旁。海波聲中,你已會呼喚『媽媽』和『姊姊』。」

    對於這件事,父親和母親還不時地起爭論。父親說世上沒有七個月會說話的孩子。母親堅執說是的。在我們家庭歷史中,這事至今是件疑案。

    「濃睡之中猛然聽得丐婦求乞的聲音,以為母親已被她們帶去了。冷汗被面地驚坐起來,臉和唇都青了,嗚咽不能成聲。我從後屋連忙進來,珍重地攬住,經過了無數的解釋和安慰。自此後,便是睡著,我也不敢輕易地離開你的床前。」

    這一節,我彷彿記得,我聽時寫時都重新起了嗚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極了。地上鋪著蓆子,我抱著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月,你父親又不在家。你斷斷續續說的幾句話,都不是三歲的孩子所能夠說的。因著你奇異的智慧,增加了我無名的恐怖。我打電報給你父親,說我身體和靈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陣大風雨,深憂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地睡了一大覺。這一番風雨,把你又從死神的懷抱裡,接了過來。」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親以智慧的眼光,看萬物都是智慧的,何況她的唯一摯愛的女兒?

    「頭髮又短,又沒有一刻肯安靜。早晨這左右兩個小辮子,總是梳不起來。沒有法子,父親就來幫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親拿著照相匣子,假作照著。又短又粗的兩個小辮子,好容易天天這樣地將就地編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親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陳媽的女兒寶姐,是你的好朋友。她來了,我就關你們兩個人在屋裡,我自己睡午覺。等我醒來,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馬,都當做船,飄浮在臉盆的水裡,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寶姐是我一個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終不記得、不認識她。然而從母親口裡,我深深地愛了她。

    「已經三歲了,或者快四歲了。父親帶你到他的兵艦上去,大家匆匆地替你換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把一隻小木鹿,放在小靴子裡。到船上只要父親抱著,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時,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脫下靴子,發現了小木鹿。父親和他的許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麼不會說?」

    母親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地笑了。——回想起來,她的質問和我的羞愧,都是一點理由沒有的。十幾年前事,提起當面前事說,真是無謂。然而那時我們中間瀰漫了癡和愛!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麼緣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地呆了一呆,你就過來呼喚我、搖撼我,說:『媽媽,你的眼睛怎麼不動了?』我有時喜歡你來抱住我,便故意地凝神不動。」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也許母親凝神,多是憂愁的時候,我要攪亂她的思路,也未可知。——無論如何,這是個隱謎!

    「然而你自己卻也喜凝神。天天吃著飯,呆呆地望著壁上的字畫,桌上的鍾和花瓶,一碗飯數米粒似的,吃了好幾點鐘。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開。」

    這件事我記得,而且很清楚,因為獨坐沉思的脾氣至今不改。

    當她說這些事的時候,我總是臉上堆著笑,眼裡滿了淚,聽完了用她的衣袖來印我的眼角,靜靜地伏在她的膝上。這時宇宙已經沒有了,只母親和我,最後我也沒有了,只有母親;因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這是如何可驚喜的事,從母親口中,逐漸地發現了,完成了我自己!她從最初已知道我,認識我,喜愛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認世界上有個我的時候,她已愛了我了。我從三歲上,才慢慢地在宇宙中尋到了自己,愛了自己,認識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過是母親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萬分之一。

    小朋友!當你尋見了世界上有一個人,認識你,知道你,愛你,都千百倍地勝過你自己的時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淚,不死心塌地地愛她,而且死心塌地地容她愛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親面前,仰著臉問說:「媽媽,你到底為什麼愛我?」母親放下針線,用她的面頰,抵住我的前額,溫柔地、不遲疑地說:「不為什麼,——只因你是我的女兒!」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還有人能說這句話!「不為什麼」這四個字,從她口裡說出來,何等剛決,何等無迴旋!她愛我,不是因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兒。總之,她的愛,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層層地揮開我前後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為「今我」的元素,而直接地來愛我的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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