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洛文薩飯店的一個角落裡,我和傑夫·彼德斯一起吃意大利面,他一邊吃一邊向我傳授三種不同類型的財路。
每到冬天,傑夫準會到紐約去吃麵條。他穿著厚厚的栗鼠皮大衣站在依斯特河邊看人們從船上卸貨,然後把一大批芝加哥成衣存放到富爾頓街的店裡。而其他三個季節,他就把活動範圍轉到紐約以西,一般從斯波坎到坦帕1。他為自己從事這樣的行當而自豪,還用一種獨特的倫理哲學加以修飾和美化。其實他幹的那行是古已有之的行業:就是不用本金的無限貿易公司,專收那些不安分又沒頭腦的同胞們的金錢。
傑夫每年都會到紐約這個高樓大廈聳立的現代化大城市度假,清閒下來的時候還會吹噓一下他的種種業績,就像一些男孩子喜歡夕陽西下的時候坐到樹林裡吹口哨一樣。每年,我會在日曆上標記出他來的日期,並提前在普洛文薩飯店預訂一個靠邊的安靜角落。這年,我訂的這張小桌子旁邊有一棵漂亮的橡膠樹,一邊的牆上還掛了一幅帶畫框的畫,畫上是一座宮殿。
傑夫義正辭嚴地說:「有兩條財路是法律應該取締的:一條就是華爾街的股票投機,二是盜竊。」
「取締任何一種,都會得到很多人的贊成。」我笑著回答。
「盜竊也應在列。」傑夫說。突然聽他這樣說,我知道自己剛才笑的不對了。
「大約兩三個月前,我有機會結識了兩個重要人物,」傑夫說,「這兩個人是剛才我說的兩個行業的代表。他們分別是盜竊協會的會員和金融界的拿破侖1。」
「太巧了。我對你說過,」我打著哈欠說,「一個星期前,我在拉馬斯波河邊一槍同時打著了一隻鴨子和一隻松鼠,記得吧?」
我對傑夫太瞭解,知道怎樣打開他的話匣子。
「你先聽我說。這兩條寄生蟲的心太黑了,簡直是墨水染過的。他們想辦法弄髒公德的泉水,讓整個社會不正常地運轉著。」傑夫義憤填膺地說,儼然要揭發一個個罪惡。「剛才我說,三個月前,我認識了兩個壞人。人生在世,只有兩種情況下,他會不得已結交壞人,一種就是窮得叮鐺響的時候,另一種就是突然發大財的時候。
最合法的買賣也有不走運的時候。在阿肯色州,我走到一個三岔路口的時候,迷路了,結果又一次進了叫皮文鎮的地方。時間大概是去年春天吧,在皮文鎮,我讓那些人吃盡了苦頭,因此與他們結下了不解之仇。我在那裡賣了六百塊的果樹苗,有李樹、櫻桃樹、桃樹、梨樹。皮文人每天睜大眼掃射著路過那裡的每一個人,希望我有一天再次經過那裡。我駕著馬車行駛在大街上,當我和白馬比爾來到水晶宮藥店門口時,才發現我們落入了埋伏圈。
皮文鎮的人意外抓獲了我,當然高興了。他們牢牢抓著比爾的韁繩,說正等著跟我算賬呢。他們說去年我賣給他們的樹苗是水貨,個個都說上了當。一個領頭的人把馬繩穿進我背心的袖管裡,讓我去看那些樹苗。
他們的果樹長成了和標籤上不一樣的品種,大部分變成了柿子樹和山茱萸,偶爾也能碰上一兩株黑皮橡樹和白楊樹。唯一能夠讓人看到希望的是一棵山茱萸,樹上有個黃蜂窩,還掛了件女人的緊身舊背心。
他們拽著我走遍了全鎮,最後來到鎮邊上,說用我的表和錢做抵押,還要扣下比爾和馬車。他們說,非要等那株山茱萸長出六月裡的大桃子,才歸還我的東西。然後,他們抽出挽繩,叫我朝著落基山方向滾蛋。於是,我像劉易斯和克拉克1那樣,朝著那片河流湍急、樹木茂密的地方跑去。
當我停下來,靜了靜心、定了定神後,發現自己到了聖菲鐵路2旁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上。皮文人把我口袋的所有東西都搜刮走了,唯獨給我留下一團能夠吃的煙草。看來他們不想要我的命。有了煙草,我的性命就保住了。我坐到鐵路邊的一堆枕木上嚼著煙草,好讓自己的大腦再清醒些。
這時,一列貨運快車從遠處呼哧而來,快進小鎮的時候,火車減慢了速度。突然一個黑東西從車上掉了下來,滾出二十多碼遠,還掀起一團灰塵。我定眼一看,原來是個人。那人站起身後,一邊吐著煤粉,一邊罵罵咧咧。他是個年輕人,臉寬,衣著還挺講究,不像是偷搭快車的,好像還是能買得起臥鋪的人。他渾身黑乎乎的,和掃煙囪的沒有兩樣,他看見我,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從車上掉下來的?』我問。
「『當然不是,』他說,『我是自己跳下來的。成功了。這是哪裡?』
「『我還沒看過地圖,五分鐘前到的。』我說,『你摔得厲害嗎?』
「『這地可真硬,摔得不輕,』他甩了甩一隻手臂,說,『我覺得我這肩——行,沒什麼問題。』
「他彎下腰拍去身上的灰土,卻從口袋裡掉出一根九寸長、撬門用的鋼撬。他趕忙收好,瞪大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笑著向我伸出一隻手。朋友,我們見過面的。去年夏天,密蘇里州南部,你在那裡賣一種彩色沙子,說可以防止油燈發生爆炸,價錢是五毛錢一小勺。』
「『油是不會爆炸,只有氣體才會爆炸。』我說,仍然與他握了手。
「『我叫比爾·巴希特。算你運氣,告訴你吧,我是密西西比河最高明的賊,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對我說,『我也不是自誇,而是處於職業自豪感罷了。』
「就在鐵路的枕木上,我和這位比爾·巴希特各自吹起了牛,猶如兩個志同道合的藝術大師。他也和我一樣,窮得叮鐺響,兩人更是相見恨晚。他說,在小石城,一個女傭告發了他,所以不得已扒貨車逃跑了。要不然,像他那樣的賊,還用這麼狼狽?
「『我有一個絕招,如果手上緊了,想搞點零花錢時,就向那些姑娘們獻慇勤。』比爾·巴希特說,『她們很容易動情的,只要她們上當,就能很快得手。那些有錢人僱用漂亮的女傭人,那真是他們自找麻煩,金銀如何丟的都不知道。當我坐在館子裡享用美餐的同時,警察還斬釘截鐵地說是出了內賊,因為女主人有個窮鬼侄兒。我先用情打動女傭,讓她們把我領進門。只要進了門,裡面的鎖便不在話下了。
「『誰知道常勝將軍卻敗在了小石城的一個娘兒們手裡。我正帶著一個姑娘乘電車,被她逮了個正著。我不知道她已經告發了我,那天晚上我去找她。誰知本來應為我開著的門卻緊鎖著。雖然我有樓上房間的鑰匙,有什麼用呢。她不但反鎖上了門,還出賣了我。』
「進不去大門,於是比爾就用自己隨身攜帶的工具去撬鎖,那姑娘大喊抓賊。比爾只好逃竄到車站,他沒帶錢,上不了客車,只好上了一列正出站的貨車。
「兩個人互相傾訴完後,比爾說:『我現在好餓呀。我通過經驗判斷,這個小鎮都沒有安裝彈簧鎖。我們來點不傷大雅的小動作,弄幾個零花錢買點吃的怎樣?我估摸,你也不會帶什麼生髮水、鍍金錶鏈之類的假貨去誆騙那些想佔便宜的吝嗇鬼吧?』
「我說,『沒有。我的手提包被皮文鎮的人扣下了作抵押,裡面放著巴達哥尼亞鑽石耳墜和裝飾針。哎,如果黑橡皮樹不長出黃桃,或者日本李子,我就別想把它取回來。除非盧瑟·伯班克1這樣的園藝大師願意幫忙,否則沒希望了。』
「『沒關係,還有我這個好把式呢。』巴希特說,『也許天黑以後,我能用那位太太借給我的發針挑開農牧漁業銀行的大門。』
「我們正計劃著,一列客車駛進了旁邊的小站。從月台邊上走下一個戴高禮帽的人,他個子不高而且還比較胖,臉上不合時宜地嵌著一個大鼻子和一雙小眼睛。他衣著很講究,提著一個手提包,小心翼翼的,估計是雞蛋或者股票之類的東西。他快步從我們身邊走過,沿著鐵路繼續向前,那小鎮彷彿不存在一樣。
「『跟我來!』比爾·巴希特說著,就追那人去了。
「『去哪裡?』我問。
「『哎呀,難道你忘了你已經一無所有?』比爾著急地說:『財神爺,難道你沒有看見?他就是咱們的大救星,你知道嗎?看來你的聰明徒有虛名呀?』
「在樹林邊,我們趕上了那人,這時太陽已經落山。這地方很偏僻,是下手的好地方。比爾從那人頭上取下帽子,在衣袖上撣撣灰,又替那人戴上。
「『先生,你想幹什麼?』那人問。
「『過去我也戴過這種帽子,』比爾說,『太讓人不自在了。不過現在沒有了,想戴了,所以想借用你的。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打交道,還是先搜一下你的口袋比較好。』
「比爾·巴希特上上下下把那人的口袋摸了遍,一無所獲,於是鄙夷地說:『你連塊兒表也不戴,太丟人了?十足的空心石膏像!你穿得人模人樣,口袋裡卻什麼也不裝。你沒有車錢怎麼坐車呢?』
「那人說他沒有錢。巴希特奪過那人的手提袋,把它打開,除了衣領、襪子和剪下的半張舊報紙,什麼都沒有了。比爾看過剪報便向那人伸出了手。
「『朋友,請接受我深深的歉意。』他說,『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竊賊比爾·巴希特。彼德斯先生,這是大名鼎鼎的艾爾弗雷德·伊·利克斯先生。來,握個手吧。』比爾說,『利克斯先生,彼德斯先生的做事風格和你我是不同的,他每次掙錢的時候還要付出本錢。利克斯先生,很高興認識你和彼德斯先生。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全國斂財人員大會,現在撬門的、坑蒙拐騙的、投機倒把的全到齊了。彼德斯先生,你還沒有見識過利克斯先生的本領吧。』
「比爾·巴希特把那張剪報遞給我,報紙上清晰地印著這位利克斯先生的照片。這是一份芝加哥版報紙,文章字裡行間都在罵利克斯。看過報紙的內容,我才知道,這位利克斯先生就是傳說中,曾經芝加哥豪華的辦公室裡,把佛羅里達州埋在水裡的地劃成一塊一塊,並以旱地的價格賣給那些想投資地產的外行人。他賺了大約十萬塊。可是偏偏有些買主做事認真,愛挑剔。(我做生意的時候也遇到過這種人,他會把金錶鏈放到王水1中去試真假。)這些買主中有個人很細心,一定要親自去看看他買的那塊地盤怎麼樣。於是不辭勞苦地跑去了,他想看看那塊地的外圍是不是有籬笆毀壞了要補樁,順帶捎些檸檬回來趕聖誕節出手。他雇了一個測量員幫他尋找這塊地皮。在他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找到這塊地的時候,才發現廣告上登的那個樂園谷——歡樂而繁華的市鎮,位於奧基喬比湖水下三十六英尺處,以湖中心為圓點,向東二十七度,向南四十桿十六竿。而且這塊地早已成了鱷魚和長嘴硬魚的領地。
「那人氣得連夜趕回芝加哥,鬧了個天翻地覆。利克斯怎麼也沒有想到,正當自己為這宗買賣洋洋得意的時候,有人會出來鬧翻天。真像氣象局預報第二天要下雪,第二天卻熱得要命一樣。利克斯死頂著不認賬,然而鱷魚是國家特批的保護動物,誰也不能把它們趕走。一天,報紙用一張滿滿的大篇幅揭發了這件事,利克斯只得借助雲梯逃了出來。當局很快找到了他存放巨額贓款的保險箱,利克斯只好提著手袋往西逃。這就是為什麼袋裡只有一雙襪子、十來個衣領的緣故了。幸好他有短途火車票代金券,剛好夠坐到這個小鎮,誰知又遇上了比爾·巴希特和我兩個窮途末路的強盜。
「後來,艾爾弗雷德·伊·利克斯叫嚷著餓了。他說他自己還吃不上飯呢,更別說給我們出飯錢了。打個比喻就是,我們三個人分別是勞動力、貿易、資本的化身。三者緊緊相扣誰也離不開誰。現在,貿易缺少資本做不成了。而資本沒有錢,連牛排和洋蔥都別想了。只有仰仗帶鋼撬那個勞動力了。
「比爾·巴希特說:『兩位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是我的本分。我看見樹林裡那邊有所沒人住的房子。咱們先到裡面躲躲,等天黑了再說。』
「正如比爾所說,樹林裡真的有所舊房子。我們三人在那裡一直等到天黑。比爾·巴希特叫我們待在那裡別動,半小時就回。果然半個小時後,他捧著一大包麵包、排骨、餡餅之類吃的回來了。
「比爾說:『在沃西托路一個農家弄來的,讓我們痛痛快快地吃吧、喝吧。』
「天上掛著一輪滿月,我們坐在地上,藉著月光吃起來。比爾·巴希特又開始吹噓了。他說:
「『你們這些人都認為自己的行業比我高雅,』他嘴裡塞滿了東西,『我就嚥不下這口氣。你們說,就目前的狀況,你們哪一個能讓咱們不餓肚子?利克斯,你行嗎?』
「『我必須得承認,遇到這種情況,』利克斯說,嘴含餡餅,聲音非常小,『我無能為力。我是做大買賣的,所以一般事先必須有周密計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