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誰給他傳的,我們都相信家德曾經在鄉村裡教過書。也許是實有的事,像他那樣的學問在鄉里還不是數一數二的。可是他自己不認。我新近又問他,他還是不認。我問他當初念些什麼書。他回一句話使我吃驚。他說我念的書是你們念不到的。那更得請教,長長見識也好。他不說唸書,他說讀書。他當初讀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還有呢?還有酒書。什麼?「酒書」,他說。什麼叫酒書?酒書你不知道,他仰頭笑著說,酒書是叫人吃酒的書。真的有這樣一部書嗎?他不騙人。但教師他可從不曾做過。他現在口授人唸經。他會念不少的經,從《心經》到《金剛經》全部,背得溜熟的。
他學念佛唸經是新近的事。早三年他病了,發寒熱。他一天對人說怕好不了,身子像是在大海裡浮著,腦袋也發散得沒有個邊,他說。他死一點也不愁,不說怕。家裡就有一個老娘,他不放心,此外妻子他都不在意。一個人總要死的,他說。他果然昏暈了一陣子,他床前站著三四個他的夥伴。他甦醒時自己說,「就可惜一生沒有念過佛,吃過齋,想來只可等待來世的了。」說完這話他又閉上了眼,彷彿是隱隱念著佛。事後他自以為一句話救了他的命,因為他竟然又好起了。從此起他就吃上了淨素。開始唸經,現在他早晚都得做他的功課。
我不說他到我們家有十幾年了嗎?原先他在一個小學校裡做當差,我做學生的時候他已經在。他的一個同事我也記得,叫矮子小二,矮得出奇,而且天生是一個小二的嘴臉。家德是校長先生用他進去的。他初起工錢每月八百文,後來每年按加二百文,一直加到二千文的正薪,那不算小。矮子小二想來沒有讀過什麼酒書,但他可愛喝一杯兩杯的,不比家德讀了酒書倒反而不喝。小二喝醉了回校不發脾氣就倒上床,他的一份事就得家德兼做。後來矮子小二因為偷了學校的用品到外邊去換錢使發覺了被斥退。家德不久也離開學校,但他是為另一種理由。他的是自動辭職,因為用他進去的校長不做校長了,所以他也不願再做下去。有一天他托一個鄉紳到我們家來說要到我們家住,也不說別的話。從那時起家德就長住我們家了。
他自己鄉里有家。有一個娘,有一個妻,有三個兒子,好的兩個死了,剩下一個是不好的。他對妻的感情,按我媽對我說,是極壞。但早先他過一時還得回家去,不是為妻,是為娘。也為娘他不能不對他妻多少耐著性子。但是謝謝天,現在他不用再耐,因為他娘已經死了。他再也不回家去,積了一些錢也不再往家寄。妻不成材,兒子也沒有淘成,他養家已有三十多年,兒子也近三十,該得擔當家,他現在不管也沒有什麼虧心的了。他恨他妻多半是為她不孝順他的娘,這最使他痛心。他妻有時到鎮上來看他,問他要錢,他一見她的影子都覺得頭痛,她一到他就跑,她說話他做啞巴,她鬧他到庭心裡去伏在地上劈柴。有一回他接他娘出來看迎燈,讓她睡他自己的床,蓋他自己的棉被,他自己在灶邊鋪些稻柴不脫衣服睡。下一天他妻也趕來了,從廚房的門縫裡張見他開著笑口用筷撿一塊肥肉給他脫盡了牙翹著個下巴的老娘吃,她就在門外大聲哭鬧,他過去拿門給堵上了,撿更肥的肉給娘,更高聲的說他的笑話,逗他娘和廚下別人的樂。晚上他妻上樓見她娘睡家德自己的床,蓋他自己的被,回下來又和他哭鬧——他從後門往外跑了。
他一見他娘就開口笑,說話沒有一句不逗人樂。他娘見他樂也樂,翹著一個乾癟下巴,瞇著一雙皺皮眼不住的笑,廚房裡頓時添了無窮的生趣。晚上在門口看燈,家德忙著招呼他娘,端著一條長凳或是一隻方板凳,半抱著她站上去,連聲的問看得見了不,自己躲在後背,雙手扶著她防她閃。看完了燈,他拿一隻碗到巷口去買一碗大肉面,燙一兩燒酒給他娘吃,吃完了送她上樓睡去。「又要你用錢,家德」,他娘說。「喔,這算什麼,我有的是錢!」家德就對他媽背他最近的進益,黃家的喪事到手三百六,李家的喜事到手五角小洋,還有這樣那樣的,盡他娘用都用不完,這一點點算什麼的!
家德的娘來了,是一件大新聞。家德自己起勁不必說,我們上下一家子都覺得高興。誰都愛看家德跟他娘在一起的神情,誰都愛聽他母子倆甜甜的談話。又有趣,又使人感動。那位鄉下老太太,穿紫棉綢衫梳元寶髻的,看著他那頭髮已經斑白的兒子,心裡不知有多麼得意。就算家德做了皇帝,她也不能更開心。「家德!」她時常尖聲的叫,但等得家德趕忙回過頭問「娘,要啥」,她又就只瞇著一雙皺皮眼甜甜的笑,再沒有話說。她也許是忘了她想著要說的話,也許她就愛那麼叫她兒子一聲。這來屋子裡人就笑,家德也笑,她也笑。
家德在她娘的跟前,拖著早過半百的年歲,身體活靈得像一隻小松鼠,忙著為她張羅這樣那樣的,口齒伶俐得像一隻小八哥,娘長娘短的叫個不住。如果家德是個皇帝,世界上決沒有第二個皇太后有他娘那樣的好福氣。這是家德的夥伴們的思想。看看家德跟他娘,我媽比方一句有詩意的話,就比是到山樓上去看太陽——滿眼都是亮。看看家德跟他娘,一個老媽子說,我總是出眼淚,我從來不知道做人會得這樣的有意思。家德的娘一定是幾世前修得來的。有一回家德腳上發流火,走路一顛一顛的不方便,但一走到他娘的跟前,他立即忍了痛僵直了身子放著腿走路,就像沒有病一樣。家德你今年鬍鬚也白了,他娘說。「人老的好,須白的好:娘你是越老越清,我是鬍鬚越白越健。」他這一插科他娘就忘了年歲忘了愁。
他娘已在兩年前死了。壽衣,有綢有緞的,都是家德早在鎮上替她預備好了的。老太太進棺材還帶了一支重足八錢的金押發去,這當然也是家德孝敬的。他自從娘死過,再也不回家,他妻出來,他也永不理睬她。他現在吃素,唸經,每天每晚都念——也是念給他娘的。他一輩子難得花一個閒錢,就有一次因為妻兒的不賢良叫他太傷心了,他一氣就「看開」了。他竟然連著有三五天上茶店,另買燒餅當點心吃,一共化了足足有五百錢光景,此外再沒有荒唐過。前幾天他上樓去見我媽,手筒著手,興匆匆的說,「太太,我要到鄉下去一趟。」「好的,」我媽說,「你有兩年多不回去了。」「我積下了一百多塊錢,我要去看一塊地葬我娘去。」他說。
兩姊妹
三月。夜九時光景。客廳裡只開著中間圓桌上一座大傘形紅綢罩的檯燈。柔荏的紅輝散射在附近的陳設上,異樣的恬靜。靠窗一架黑檀幾上那座二尺多高的薇納司的雕像,彷彿支不住她那矜持的姿態,想順著軟美的光流,在這溫和的春夜,望左側的沙發上倦倚下去;她倦了。
安粟小姐自從二十一年前母親死後承管這所住屋以來,不曾有一晚曾向這華麗、舒服的客廳告過假,缺過席。除了絨織、看小說、和瑪各,她的妹妹,閒談,她再沒有別的事了。她連星期晚上的祈禱會,都很少去,雖則她們的教堂近在前街,每晚的鐘聲叮噹個不絕,似乎專在提醒,央促她們的赴會。
今夜她依舊坐在她常坐的狼皮椅上,雙眼半闔著,似乎與她最珍愛的雕像,同被那私語似的燈光熏醉了。書本和線織物,都放在桌上;她想繼續看她的小說,又想結束她的手工,但她的手像痙攣了似的,再也伸不出去。她忽然想起瑪各還不回進房來,方才聽得杯碟聲響,也許她乘便在準備她們臨睡前的可可茶。
瑪各像半山裡雲影似的移了進來,一些不著聲息,在她姊姊對面的椅上坐了。
她十三年前犯了一次痺症,此後左一半的軀體,總不十分自然。並且稍一勞動,便有些氣喘,手足也常發震。
「啊,我差一些睡著了,你去了那麼久……」說著將手承著口,打了小半個呵欠;瑪各微喘的聲息,已經將她驚覺。此時安粟的面容,在燈光下隔著桌子望過去,只像一團乾癟了的海綿,那些覆疊的橫皺紋,使人疑心她在苦笑,又像憂愁。她常常自憐她的血弱,她面色確是半青不白的。她的聲帶,像是新鮮的蘆管做成的,不自然的尖銳。她的笑響,像幾枚新栗子同時在猛火裡爆烈;但她妹子最怕最厭煩的,尤其是她發怒時帶著鼻音的那聲「扼衡」。
「扼衡!瑪麗近來老是躲懶,昨天不到四點鐘就走了,那兩條飯巾,一床被單,今天還放著沒有燙好,真不知道她在外面忙的是什麼!」
「哼,她那兒還有工夫願管飯巾……我全知道!每天她出了我們的門,走不到轉角上——我常在窗口望她——就躲在那棵樹下拿出她那粉拍來,對著小手鏡,裝扮她那貴重的鼻子——有天我還見她在廚房裡擦胭脂哪!前天不是那克萊媽媽說她一禮拜要看兩次電影,說常碰到她和男子一起散步……」
「可不是,我早就說年輕的誰都靠不住,要不是找人不容易,我早就把她回了,我看了她那細小的腰身,就有氣!扼衡!」
瑪各幽幽的喟息了一聲,站了起來,重複半山裡雲影似的移到窗前,伸出微顫的手指,揭開墨綠色絨的窗幔,仰起頭望著天上,「天倒好了,」她自語著,「方纔怪怕人的烏雲現在倒變了可愛的月彩,外面空氣一定很新鮮的,這個時候……哦,對門那家瑞士人又在那裡跳舞了,前天他們才有過跳舞不是,安粟?他們真樂呀,真會享福,他們上面的窗簾沒有放下,我這兒望得見他們跳舞呀,果然那位高高的美男子又在那兒了……啊唷,那位小姐今晚多樂呀,她又穿著她那件棗紅的,安粟你也見過的不是,那件銀絲鑲邊的禮服?我可不愛現在的式樣,我看是太不成樣兒了,我們從前出手稍為短一點子,昂姑母就不願意,現在她們簡直是裸體了——可是那位小姐長得真不錯,肉彩多麼勻淨,身段又靈巧,她貼住在那美男子的胸前,就像一隻花蝶兒歇在玉蘭花瓣上的一樣得意……她一對水一般的妙眼盡對著了看,他著了迷了……他著了迷了,這音樂也多趣呀,這是新出的,就是太艷一點,簡直有點猥褻,可是多好聽,真教人愛呀……」
安粟側著一隻眼望過來,只見她妹妹的身子有點兒搖動,一雙手緊緊的擰住窗幔,口裡在吁吁的回應對面跳舞家的音樂……
「扼衡!」
瑪各嚇的幾乎發噤,也自覺有些忘情,趕快低著頭回轉身。在原先的椅上坐下,一雙手還是震震的,震震的……
安粟在做她的針線,低著頭,滿面的皺紋疊得緊緊的,像秋收時的稻屯。瑪各偷偷的瞟了她幾眼,順手把桌上的報紙拿在手裡……隔街的樂音,還不時零續地在靜定的夜氣中震盪。
「鐺!」門鈴。格托的一聲,郵件從門上的信格裡落在進門的鬃氈上。瑪各說了聲「讓我去看去」,出去把信撿了進來。「昂姑母來的信。」
安粟已經把眼鏡夾在鼻樑上,接過信來拆了。
野鴨叫一陣的笑,安粟稻屯似的面孔上,彷彿被陽光照著了,閃閃的在發亮。「真是!瑪各,你聽著。」
「湯麥的蜜月已經完了。他們夫妻倆現在住在我家裡。新娘也很和氣的,她的相片你們已經見過了不是?他們倆真是相愛,什麼時候都挨得緊緊的,他們也不嫌我,我想他們火熱的年輕人看了我們上年紀的,板板的像塊木頭,說的笑話也是幾十年的老笑話,每星期總要背一次的老話,他們看了我一定很覺得可憐——其實我們老人的快活,才是真快活。我眼也花了,前面本來望不見什麼,樂得安心靜意等候著上帝的旨意,我收拾收拾廚房,看看年輕人的快樂,說說乾癟的笑話,也就過了一天,還不是一樣?」
「間壁史太太家新收了一個寄宿的中國學生。前天我去吃晚飯看見了。一個矮矮的小小的頂好玩的小人,圓圓的頭,一頭蓬蓬的頭髮,像是好幾個月沒有剪過,一雙小小的黑眼,一個短短的鼻子,一張小方的嘴,真怪,黃人真是黃人,他的面色就像他房東太太最愛的,蒸得稀爛的南瓜餅,真是蠟黃的。也虧他會說我們的話,一半懂得,一半懂不得。他也很自傲的,一開口就是我們的孔夫子怎麼說,我們的孔夫子怎麼說——總是我們的孔夫子。前天我們問起中國的婦女和婚姻,引起了他一大篇的議論。他說中國人最有理性,男的女的,到了年紀——我們孔夫子吩咐的——一定得成家成室,沒有一個男子,不論多麼窮,沒有妻子。沒有一個女人,不論多麼醜,沒有丈夫。他說所以中國有這樣的太平,人人都很滿意的。真是,怪不得從前的『賴耶鴻章』見了格蘭士頓的妹妹,介紹時聽見是小姐,開頭就問為什麼還沒有成親!我頂喜歡那小黃人。我幾時想請他吃飯,你們也來會會他好不好——他是個大學的學生哩!你的鍾愛的姑母。」
「附:安粟不是想養一條狗嗎?昨天晚報上有一條賣狗的廣告,說是頂好的一條西伯利亞種,尖耳朵,灰色的,價錢也不貴,你們如其想看,可以查一查地址。我是不愛狗的,但也不厭惡。有的真懂事,你們養一條,解解悶兒也好。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