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38章 小說·心靈的雲遊 (6)
    人生是辛苦的。最辛苦是那些在黑茫茫的天地間尋求光熱的生靈。可憐的秋蛾,他永遠不能忘情於火焰。在泥草間化生,在黑暗裡飛行,抖摟著翅羽上的金粉——它的願望是在萬萬里外的一顆星。那是我。見著光就感到激奮,見著光就顧不得粉脆的軀體,見著光就滿身充滿悲慘的神異,殉獻的奇麗——到火焰的底裡去實現生命的意義。那是我。天讓我望見那一炷光!那一個靈異的時間!「也就一半句話,甘露活了枯芽。」我的生命頓時豁裂成一朵奇異的願望的花。「生命是悠久的,」但花開只是朝露與晚霞間的一段插話。慇勤是夕陽的顧盼,為花事的榮悴關心。可憐這心頭的一撮土,更有誰來憑弔?「你的煩惱我全知道,雖則你從不曾向我說破;你的憂愁我全明白,為你我也時常難受。」清麗的晨風,吹醒了大地的榮華!「你耐著吧,美不過這半綻的蓓蕾。」「我去了,你不必悲傷,珍重這一卷詩心,光彩常留在星月間。」她去了!光彩常在星月間。

    陌生的朋友,你不嫌我話說得晦塞吧,我想你懂得。你一定懂。月光染白了我的髮絲,這枯槁的形容正配與墓墟中人作伴;它也彷彿為我照出你長眠的寧靜……那不是我那她的眉目?迷離的月影,你無妨為我認真來刻劃個靈通?她的眉目;我如何能遺忘你那永訣時的神情!竟許就那一度,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懷抱你那生命的本真;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親吻你那性靈的奧隱,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酺啜你那妙眼的神輝。那眼,那眼!愛的純粹的精靈迸裂在神異的剎那間!你去了,但你是永遠留著。從你的死,我才初次會悟到生,會悟到生死間一種幽玄的絲縷。世界是黑暗的,但我卻永久儲著你的不死的靈光。

    廉楓抬頭望著月,月也望著他,青空添深了沉默。城牆外彷彿有一聲鴉啼,像是裂帛,像是鬼嘯。牆邊一枝樹上拋下了一棒雪,亮得耀眼。這還是人間嗎?她為什麼不來,像那年在山中的一夜?

    「我送別她歸去,與她在此分離,

    在青草裡飄拂,她的潔白的裙衣。」

    詭異的人生!什麼古怪的夢!希望,在你擎上手掌估計份量時,已經從你的手指間消失,像是發珠光的青汞。什麼都得變成灰,飛散,飛散,飛散……我不能不羨慕你的安逸,緘默的墓中人!我心頭還有火在燒,我懷著我的寶;永沒有人能探得我的痛苦的根源,永沒有人知曉,到那天我也得瞑目時,我把我的寶交還給上帝:除了他更有誰能賜與,能承受這生命的生命?我是幸福的!你不羨慕我嗎,朋友?

    我是幸福的,因為我愛,因為我有愛。多偉大,多充實的一個字!提著它胸脅間就透著熱,放著光,滋生著力量。多謝你的同情的傾聽,長眠的朋友,這光陰在我是稀有的奢華。這又是北京的清靜的一隅。在涼月下,在荒城邊,在銀霜滿樹時。但北京——廉楓眼前又扯亮著那獰惡的前門。像一個腦袋,像一個骷髏,喪事人家的鼓樂。北海的蘆葦,榮葉能不死嗎?在晚照的金黃中,有孤鶩在冰面上飛。銷沉,銷沉。更有誰眷念西山的紫氣?她是死了——一堆灰。北京也快死了——準備一個缽盂,到枯木林中去安排它的葬事。有什麼可說的?再會吧,朋友,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正想站起身走,一回頭見進門那路上彷彿又來了一個人影。肥黑的一團在雪地上移著,遲遲的移著,向著他的一邊來。有樹攔著,認不真是什麼。是人嗎?怪了,這是誰?在這大涼夜還有與我同志的嗎?為什麼不,就許你嗎?可真是有些怪,它又不動了,那黑影子絞和著一棵樹影,像一團大包袱。不能是鬼吧。為什麼發噤,怕什麼的?是人,許是又一個傷心人,是鬼,也說不定它也別有懷抱。竟許是個女子,誰知道!在涼月下,在荒塚間,在銀霜滿地時。它傴僂著身子哪,像是撿什麼東西。不能是個化子——化子化不到墓園裡來。唷,它轉過來了!

    它過來了,那一團的黑影。走近了,站定了,他也望著坐在墳墩上的那個發愣哪。是人,還是鬼,這月光下的一堆?他也在想。「誰?」粗糙的,沉濁的口音。廉楓站起了身,哈著一雙凍手。「是我,你是誰?」他是一個矮老頭兒,屈著肩背,手插在他的一件破舊制服的破袋裡。「我是這兒看門的。」他也走到了月光下。活像《哈姆雷德》裡一個掘墳的,廉楓覺得有趣,比一個妙年女子,不論是鬼是人,都更有趣。「先生,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哼是睡著了,那門沒有關嚴嗎?」「我進來半天了。」「不涼嗎,您坐在這石頭上?」「就你一個人看著門的?」「除了我這樣的苦小老兒,誰肯來當這苦差?」「你來有幾年了?」「我怎麼知道有幾年了!反正老佛爺沒有死,我早就來了。這該有不少年份了吧,先生?我是一個在旗吃糧的,您不看我的衣服?」「這兒常有人來不?」「倒是有。

    除了洋人拿花來上墳的,還有學生也有來的,多半是一男一女的。天涼了就少有來的了。你不也是學生嗎?」他斜著一雙老眼打量廉楓的衣服。「你一個人看著這麼多的洋鬼不害怕嗎?」老頭他樂了。這話問得多幼稚,準是個學生,年紀不大。「害怕?人老了,人窮了,還怕什麼的!再說我這還不是靠鬼吃一口飯嗎?靠鬼,先生!」「你有家不,老頭兒!」「早就死完了。死乾淨了。」「你自己怕死不,老頭兒?」老頭兒又樂了。「先生,您又來了!人窮了,人老了,還怕死嗎?你們年輕人愛玩兒,愛樂,活著有意思,咱們那說得上?」他在口袋裡掏出一塊黑絹子擤了他的凍鼻子。這聲音聽大了。城圈裡又有回音,這來墳場上倒添了不少生氣。那邊樹上有幾隻老鴉也給驚醒了,亮著他們半凍的翅膀。「老頭,你想是生長在北京的罷?」「一輩子就沒有離開過。」「那你愛不愛北京?」老頭簡直想咧個大嘴笑。這學生問的話多可樂!愛不愛北京?人窮了,人老了,有什麼愛不愛的?「我說給您聽聽罷,」他有話說。

    「就在這兒東城根,多的是窮人、苦人,推土車的,推水車的,住閒的,殘廢的。全跟我一模一樣的,生長在這城圈子裡,一輩子沒有離開過。一年就比一年苦,大米一年比一年貴。土堆裡煤渣多撿不著多少。誰生得起火?有幾頓吃得飽?夏天還可對付,冬天可不能含糊。凍了更餓,餓了更凍,又不能吃土。就這幾天天下大雪,好,狗都癟了不少!」老頭又擤了擤鼻子。「聽說有錢的人都搬走了,往南,往東南,發財的,陞官的,全去了。窮人苦人那走得了?有錢人走了他們更苦了,一口冷飯都討不著。北京就像個死城,沒有氣了,您知道!那年也沒有本年的冷清。您聽聽,什麼聲音都沒有,狗都不叫了!前兒個我還見著一家子夫妻倆帶著三個孩子餓急了,又不能做賊,就商量商量借把刀子破肚子見閻王爺去。

    可憐著哪!那男的一刀子捅了他媳婦的肚子,腸子漏了,血直冒,算完了一個,等他抹回頭拿刀子對自個兒的肚子撩,您說怎麼了,那女的眼還睜著沒有死透,眼看著她丈夫拿刀扎自己,一急就拚命著她那血身體向刀口直推,您說怎麼了,她那手正衝著刀鋒,快著哪,一隻手,四根手指,就讓白蘿蔔似的給劈了下來,脆著哪!那男的一看這神兒,一心痛就痛偏了心,擲了刀回身就往外跑,滿口瘋嚷嚷的喊救命,這一跑誰知道他往那兒去了,昨兒個盔甲廠派出所的巡警說起這件事都撐不住淌眼淚哪。同是人不是,人總是一條心,這苦年頭誰受得了?苦人倒是愛面子,又不能偷人家的。真急了就吊,不吊就往水裡淹。大雪天河溝凍了淹不了,就借把刀子抹脖子拉肚腸根,是窮末,有什麼說的?好,話說回來了,您問我愛不愛北京。人窮了,人苦了,還有什麼路走?愛什麼!活不了,就得愛死!我不說北京就像個死城嗎?我說它簡直死定了!我還掏了二十個大子給那一家三小子買窩窩頭吃。才可憐哪!好,愛不愛北京?北京就是這死定了,先生!還有什麼說的?」

    廉楓出了墳園低著頭走,在月光下走了三四條老長的胡同才雇到一輛車。車往西北正頂著月尖似的涼風。他裹緊了大衣,烤著自己的呼吸,心裡什麼念頭都給凍僵了。有時他睜眼望望一街陰慘的街燈,又看著那上年紀的車伕在滑溜的雪道上頂著風一步一步的挨,他幾回都想叫他停下來自己下去讓他坐上車拉他,但總是說不出口。半圓的月在雪道上亮著它的銀光。夜深了。

    家德

    家德住我們家已有十多年了。他初來的時候嘴上光光的還算是個壯夫,頭上不見一莖白毛,挑著重擔到車站去不覺得乏。逢著什麼吃重的工作他總是說「我來!」他實在是來得的。現在可不同了。誰問他「家德,你怎麼了,頭髮都白了?」他就回答「人總要老的,我今年五十八,頭髮不白幾時白?」他不但發白,他上唇疏朗朗的兩披八字鬍也見花了。

    他算是我們家的「做生活」,但他,據我娘說,除了吃飯住,卻不拿工錢。不是我們家不給他,是他自己不要。打頭兒就不要。「我就要吃飯住,」他說。我記得有一兩回我因為他替我挑行李上車站給他錢,他就瞪大了眼說,「給我錢做什麼?」我以為他嫌少,拿幾毛換一塊圓錢再給他。可是他還是「給我錢做什麼?」更高聲的抗議。你再說也是白費,因為他有他的理性,吃誰家的飯就該為誰家做事,給我錢做什麼?

    但他並不是主義的不收錢。鎮上別人家有喪事、喜事來叫他去幫忙的,做完了有賞封什麼給他,他受。「我今天又『摸了』錢了,」他一回家就欣欣的報告他的夥伴。他另有一種能耐,幾乎是專門的,那叫做「贊神歌」。誰家許了願請神,就非得他去使開了他那不是不圓潤的粗嗓子唱一種有節奏有頓挫的詩句讚美各種神道。奎星、純陽祖師、關帝、梨山老母,都得他來讚美。小孩兒時候我們最愛看請神:一來熱鬧,廳上擺得花綠綠點得亮亮的,二來可以藉口到深夜不回房去睡;三來可以聽家德的神歌。樂器停了他唱,唱完樂又作。他唱什麼聽不清,分得清的只「浪溜圓」三個字,因為他幾乎每開口必有浪溜圓。他那唱的音調就像是在廳的頂樑上繞著,又像是暖天細雨似的在你身上勻勻的灑,反正聽著心裡就覺得舒服,心一舒服小眼就閉上。這樣極容易在媽或是阿媽的身上靠著甜甜的睡了。到明天在床裡醒過來時耳邊還繞著家德那圓圓的甜甜的浪溜圓。家德唱了神歌想來一定到手錢,這他也不辭,但他更看重的是他應分到手的一塊祭肉。肉太肥或太瘦都不能使他滿意:「肉總得像一塊肉」,他說。

    「家德,唱一點神歌聽聽。」我們在家時常常央著他唱,但他總是板著臉回說「神歌是唱給神聽的,」雖則他有時心裡一高興或是低著頭做什麼手工,他口裡往往低聲在那裡浪溜他的圓。聽說他近幾年來不唱了。他推說忘了,但他實在以為自己嗓子干了,唱起來不能原先那樣圓轉如意,所以決意不再去神前獻醜了。

    他在我家實在也做不少的事。每天天一亮他就從他的破爛被窩裡爬起身。一重重的門是歸他開的,晚上也是他關的時候多。有時老媽子不湊手他就幫著煮粥燒飯。挑行李是他的事,送禮是他的事,劈柴是他事。最近因為父親常自己燒檀香,他就少劈柴,多劈檀香。我時常見跨坐在一條長凳上戴著一副白銅邊老花眼鏡傴著背細細的劈。「你的鏡子多少錢買的,家德?」「兩隻角子。」他頭也不抬的說。

    我們家後面那個「花園」,也是他管的。蔬菜,各樣的,是他種的。每天澆,摘去焦枯葉子,廚房要用時采,都是他的事。花也是他種的,有月季,有山茶,有玫瑰,有紅梅與臘梅,有美人蕉,有桃,有李,有不開花的蘭,有葵花,有蟹爪菊,有可以染指甲的鳳仙,有比雞冠大到好幾倍的雞冠。關於每一種花他都有不少話講:花的脾,花的胃,花的顏色,花的這樣那樣。梅花有單瓣、雙瓣,蘭有葷心、素心,山茶有家有野,這些簡單,但在小孩兒時聽來有趣的知識,都是他教給我們的。他是博學得可佩服。他不僅能看書能寫,還能講書,講得比學堂裡先生上課時講的有趣味得多。我們最喜歡他講《岳傳》裡的岳老爺。岳老爺出世,岳老爺歸天,東窗事發,「莫須有」三字構成冤獄,岳雷上墳,朱仙鎮八大錘——唷,那熱鬧就不用提了。他講得我們笑,他講得我們哭,他講得我們著急,但他再不能講得使我們瞌睡,那是學堂裡所有的先生們比他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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