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各坐著聽他姐姐念信,出神似的,兩眼汪汪的像要滴淚。安粟念完了打了一個呵欠,把信疊好了放在桌上對瑪各說,「今晚太遲了,明天一早你寫回信吧,好不好?伴『鏹那門』Chinaman吃飯我是不來的,你要去你可以答應姑母。我倒想請湯麥夫妻來吃飯——不過……也許你不願意,隨你吧。謝謝姑母替我們留心狗的廣告,說我這一時買不買沒有決定。我就是這幾句話。……時候已不早,我去拿可可茶來吃了去睡吧。」
兩姊妹吃完了她們的可可茶,一前一後的上樓,瑪各更不如她姊姊的輕捷,只是扶著樓梯半山裡雲影似的移,移,一直移進了臥室。她站在鏡台前,怔怔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的是什麼,在愁的是什麼,她總像落了什麼重要的物品似的,像忘了一樁重要的事不曾做似的——她永遠是這怔怔的,怔怔的。她想起了一件事,她要尋一點舊料子,打開了一隻箱子,僂下身去撿。她手在衣堆裡碰著了一塊硬硬的,她就順手掏了出來,一包長方形的硬紙包,細繩拴得好好的。她手微震著,解了繩子,打開紙包看時,她手不由的震得更烈了。她對著包裹的內容發了一陣呆,像是小孩子在海砂裡掏貝殼,掏出了一個螞蟥似的。她此時已在地毯上坐著,呆呆的過了一晌,方才調和了喘息,把那紙包放在身上,一張一張的拿在手裡,仔細的把玩。原來她的發見只是幾張相片,自己和旁人早年的痕跡,也不知多少年前塞在舊衣箱的底裡,早已忘卻了。她此時手裡擎著的一張是她自己七歲時的小影。
一頭絕美的黃發散披在肩旁,一雙活潑的秀眼,一張似笑不笑的小口,兩點口唇切得像荷葉邊似的嫵媚,……她拿到口邊吻了一下,笑著說:「多可愛的孩子啊!」第二張相片是又隔了十年的她,正當她的妙年,一個絕美的影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不豐不瘦的嫩頰,頰上的微笑,她的發,她的項頸,她的前胸,她的姿態——那時的她,她此時看著,覺得有說不出的可愛,但……這樣的美貌,那一個不傾倒,那一個捨得不愛……羅勃脫,傑兒,湯麥……哦,湯麥。他如今……蜜月,請他們來吃飯……難道是夢嗎,這二十歲年怎樣的過的……哦,她的痺症,惡毒的病症……從此,從此……安粟,親愛的母親,昂姑母,自己的病,誰的不是,誰的不是……是夢嗎?……真是一張雪白的紙,二十幾年……瑪麗和男子散步……對門的女子跳舞的快樂……哦,安粟說甚麼,中國,黃人的樂士……太平洋的海水……照片裡的少女,被他發癡似的看活了,真的活了!這不是她的鬈發在惺忪的顫動,這不是她像牙似的項頸在輕輕的扭動,她的口在說話了。……
這二十幾年真是過的不可信!她現在已經老了,已經是廢人了,是真的嗎?生命,快樂,一切,沒有她的份了,是真的嗎?每天伴著她神經錯亂的姐姐,廚房裡煮菜,客廳裡念日報,聽秋天的雨聲,葉聲,聽春天的鳥聲,每晚喝一杯濃煎的可可茶,白天,黑夜,上樓,下樓,……是真的嗎?
是真的嗎?二十幾年的我,你說話呀!她的心臟在舂米似的跳響,自己的耳都震聾了。她發了一個寒噤,像得了熱病似的。她無意的伸上手去,在身旁的鏡台上,拖下了一把手鏡來。她放下那隻手裡的照片,一雙手惡狠狠的擒住那面手鏡,像擒住了一個敵人,向著她自己的臉上照去。
安粟的房正在她妹子房的間壁,此時隱隱的聽得她在床上翻身,口鼻間哼出一聲「扼衡!」。
童話一則
四爺剛吃完了飯,擦擦嘴,自個兒站在階沿邊兒看花,讓風沙刮得怪寒傖的玫瑰花。拍,拍,拍的一陣腳聲,背後來了寶寶喘著氣嚷道:
「四爺,來來,我有好東西讓你瞧,真好東西!」
四爺側著一雙小眼,望著他滿面通紅的姊姊呆呆的不說話。
「來呀,四爺,我不冤你,在前廳哪,快來吧!」四爺還是不動,寶寶急了!
「好,你不來就不來,四爺不來,我就不會找三爺?」說著轉身就想跑。
四爺把臉放一放寬,小眼睛亮一亮,臉上轉起一對小圓渦兒——他笑了——。就跟著他姊姊走,寶寶看了他那樣兒,也忍不住笑了,說,「來吧,真討氣!」
寶寶輕輕的把前廳的玻璃門拉開一道縫兒,做個手勢,讓四爺先扁著身子捱了進去,自己也偷偷的進來了,順手又把門帶上。
四爺有些兒不耐煩,開口了。
「叫我來看什麼呀,一間空屋子,幾張空桌子,幾張空椅子,你老冤我!」寶寶也不理會他,只是仰著頭東張西望的,口裡說,「那兒去了呢,怕是跑了不成?」
四爺心裡想沒出息的寶寶,準是在找耗子洞哩!
忽然吱的一聲叫,東屋角子裡插豁的一響,一頭小雀兒衝了出來,直當著寶寶四爺的頭上斜掠過去,四爺的右腿一陣子發硬,他讓嚇了一跳,寶寶可樂了,她就講她的故事。「我呀吃了飯沒有事做,想一個人到前廳來玩玩,我剛一開門兒,他(手點雀兒),像是在外面候久了似的,比我還著急,盆的一聲就穿進了門兒。我倒不信,也進來試試,門兒自己關上了。」
他呀,不進門兒著急,一進門兒更著急,只聽得他豁拉豁拉的飛個不停,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一會兒往南,我忙的盡轉著身,瞧著他飛,轉得我頭都暈了,他可不怕頭暈,飛,飛,飛,飛個不停,口裡還呦的呦的唱著,真是怪,讓人家關在屋子裡,他還樂哪——不樂怎麼會唱,對不對四爺?回頭他真急了:原先他是平飛的像穿梭似的——織布的梭子,我們教科書上有的不是?他愛貼著天花板飛,直飛,斜飛,畫圓圈兒飛,著邊兒一頓一頓的飛,回頭飛累了,翅膀也沒有勁兒,他就不一定搭架子高飛了,低飛他也干,窗沿上爬爬,桌子上也爬爬,他還想跳哪,像草蟲子有時他拐著頭不動,像想什麼心事似的,對了,他準是聽了窗外樹上他的也不知是表姊妹,也不知是好朋友,在那兒「奇怪——奇怪」的找他,可憐他也說不出話,要是我,我就大聲的哭叫說,「快來救我呀,我讓人家關在屋子裡出不來哩!快來救我呀!」
他還是著急,想飛出去,我說他既然要出去,當初又何必進來,他自個兒進來,才讓人關住,他又不願意,可不是活該,可又是,他那兒拿得了主意,人都拿不了主意,可憐哪,他見光亮就想盲衝,暴蓬暴蓬的,只聽得他在玻璃上碰頭,准碰得腦袋疼,有幾次他險點兒碰昏了,差一點閃了下來,我看得可憐,想開了門放他走,可是我又覺得好玩,他一飛出門就不理我,他也不會道謝,他倦了,蹲在樑上發呆,像你那樣發呆,四爺,我心又軟了,我隨口編了一個歌兒,對他唱了好幾遍,他像懂得,又像不懂得,真嘔氣,那歌兒我唱你聽聽,四爺,好不好?四爺聽了她一長篇演說,瞪著眼老不開口,他可愛寶寶唱歌兒,寶寶唱的比誰的都好聽,四爺頂愛,所以他把頭點了兩下,寶寶就唱:
雀兒雀兒,
你進我的門兒,
你又想出我的門兒。
砰呀砰呀,玻璃老碰你的頭兒!
四爺笑了,寶寶接著唱:
屋子裡陰涼,
院子裡有太陽。
屋子裡就有我——你不愛:
院子裡有的是,
你的姊姊妹妹好朋友!
我張開一雙手兒,
叫一聲雀兒雀兒:
我願意做你的媽,
你做我乖乖的兒。
每天喫茶的時候,
我餵你碎餅乾兒。
回頭我們倆睡一床,
一同到甜甜的夢裡去,
唱一個新鮮的歌兒。
寶寶歌還沒有唱完,那小雀兒又在亂衝亂飛,四爺張開兩隻小臂,口裡吁吁的,想去捉他,雀兒愈著急,四爺愈樂。寶寶說四爺你別追,他怪可憐的,我替他難受……寶寶聲音都啞了,她真快哭了,四爺一面追,一面說,「我不疼他,雀兒我不愛,他們也沒有好心眼兒,他們把我心愛的鮮紅玫瑰花兒,全吃爛了,我要抓住他來問問……」寶寶說,「你們男孩子究竟心硬,你也不成,前天不是你睡了覺,媽領了我們出去了,回頭你一醒不見了我們,你就哭,哭得奶媽打電話!你說你小,雀兒不比你更小嗎?你讓人放在家裡就不願意,小雀兒讓我們關在屋子裡就願意嗎?」
四爺站定了,發了一陣呆,小黑眼珠兒又亮了幾亮,對寶寶瞪了一眼,一張小嘴抿得緊緊的,走過去把門打個大開,恭敬恭敬的說一聲「請!」
「嗖」的一聲,小雀兒飛了!
吹胰子泡
小粲粉嫩的臉上,流著兩道淚溝,走來對他娘說:「所有的好東西全沒有了,全破了,我方才同大哥一起吹胰子泡,他吹一個小的我也吹一個小的,他吹一個大的,我也吹一個大的,有的飛了上去,有的閃下地去,有的吹得太大了,漲破了,大哥說他們是白天的螢火蟲,一會兒見,一會兒不見,我說他們是仙人球,上面有仙女在那裡畫花,你看紅的,綠的,青的,白的,多麼好看,但是仙女的命多是很短,所以一會兒就不見了,後來我們想吹一個頂大的,頂大頂圓頂好看的球,上面要有許多畫花的仙女,十個、二十個還不夠,吹成功了,慢慢的放上天去,(那時候天上剛有一大塊好看的紅雲,那便是仙女的家),豈不是好?我們,我同大哥,就慢慢的吹,慢慢的換氣,手也頂小心的,拿著麥管子,一動也不敢動,我幾乎笑了,大哥也快笑了,球也慢慢的大了,像圓的鴿蛋,像圓的雞蛋,像圓的鴨蛋,像圓的鵝蛋,(媽,鵝蛋不是比鴨蛋大嗎?)像妹妹的那個大皮球!球大了,花也慢慢多了,仙女到得也多了,那球老是輕輕的動著,像發抖,我想一定是那些仙女看了我們迸著氣,板著臉,鼓著幫腮子,太可笑的樣子,在那裡笑話我們,像妹妹一樣的傻笑,可沒有聲音,後來奶媽在旁邊說:好了,再吹就破了,我們就輕輕的把嘴唇移開了麥管中,手發抖,腳也不敢動,好容易把那麥管口掛著的好寶貝舉起來,真是寶貝,我們樂極了,我們就輕輕的把那滿是仙女的球往空中一擲,趕快仰起一雙嘴,盡吹,可是媽呀,你不能張著口吹,直吹球就破,你得把你那口圓成一個小圓洞兒再吹,那就不破了,大哥比我吹得更好,他吹,我也吹,我又吹,吹得那盞五彩的燈兒搖搖擺擺的,上上下下的,盡在空中飛著,像個大花蝶。我呀,又著急,又樂,又要笑,又不敢笑開口,開口一吹,球兒就破,奶媽看得也笑了,妹子奶媽抱著,也樂瘋了,盡伸著一雙小手想去抓那球——她老愛抓花蝶兒,可沒有抓到,竹子也笑了,笑得搖頭彎腰的。
球飛到了竹子旁邊險得很,差一點讓扎破了,那球在太陽光裡溜著,真美,真好看,那些仙女畫好了,都在那裡拉著手兒跳舞,跳的仙女舞,真好看,我們正吹得渾身都痛,想把他吹上天去,那兒知道出亂子了,我們在花廳前面不是有個燕子窠,他們不是早晚盡鬧,那只尾巴又細又白的,真不知趣,早不飛,晚不飛,誰都不願意他飛,他到飛了出來,一飛呀就搗亂,他開著口,一面叫,一面飛,他那張貪嘴,剛巧撞著快飛上天的球兒,一撞呀,什麼球呀,蛋呀,蝴蝶呀,畫呀,仙女呀,笑呀,全沒有了,全不見了,全讓那白燕的貪嘴吞了下去,連仙女都吞了!媽呀,你看可氣不可氣,我就哭了。」
老李
他有文才嗎?不,他作文課學那平淮西碑的怪調子,又寫的怪字,看了都叫人頭痛。可是他的見解的確是不尋常?也就只一個怪字。他七十二天不剃髮,不刮鬍子;大冷天人家穿皮褂穿棉襖,他禿著頭,單布褲子,頂多穿一件夾袍。他倒寶貝他那又黃又焦的牙齒,他可以不擦臉,可是擦牙漱口彷彿是他的情人,半天也捨不了,每天清早,擾我們好夢的是他那大排場的瀨口,半夜裡攪我們不睡的又是他那大排場的刷牙;你見過他的算草本子沒有,那才好玩,代數、幾何,全是一行行直寫的,倒虧他自己看得清楚!總而言之,一個字,老李就是怪,怪就是老李。
這是老李同班的在背後討論他的話,但是老李在班裡雖則沒有多大的磁力,雖則很少人真的愛他,他可不是讓人招厭的人,他有他的品格,在班裡很高的品格,他雖然是怪,他可沒有斑點,每天他在自修室的廊下獨自低著頭伸著一個手指走來走去的時候,在他心版上隱隱現現的不是巷口錫箔店裡穿藍竹布衫的,不是什麼黃金台或是吊金龜,也不是湖上的風光,男女、名利、遊戲、風雅,全不是他的份,這些花樣在他的靈魂裡沒有根,沒有種子。他整天整夜在想的就是兩件事:算學是一件,還有一件是道德問題——怎樣叫人不卑鄙有廉恥。他看來從校長起一直到聽差,同學不必說,全是不夠上流,全是少有廉恥。有時他要是下輸了棋,他愛下的圍棋,他就可以不吃飯不睡覺的想,倘然他在那角上早應了一子,他的對手就沒有辦法,再不然他只要顧自己的活,也就不至於整條的大魚讓人家囫圇的吞去……他愛下圍棋,也愛想圍棋,他說想圍棋是值得的,因為圍棋有與數學互相發明的妙處,所以有時他怨自己下不好棋,他就打開了一章溫德華斯的小代數,兩個手指頂住了太陽穴,細細的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