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楓心目中的山景,一幅幅的舒展著,有的山背海,有的山套山,有的濃蔭,有的巉巖,但不論精粗,每幅的中點總是她,她的動,她的中段的擺動。但當她轉入一個比較深奧的山坳時廉楓猛然記起了Tanhauser的幸運與命運——吃靈魂的薇納絲。一樣的肥滿。前面別是她的洞府,嘸,危險,小心了!
她果然進了她的洞府,她居然也回頭看來。她竟然似乎在回頭時露著微曬的瓠犀。孩子,你敢嗎?那洞府徑直的石級,竟像直通上天。她進了洞了,但這時候路旁又發生一個新現象,驚醒了廉楓「鄧浩然」的遐想。一個老婆子操著最破爛的粵音問他要錢。她不是化子,至少不是職業的,因為她現成有她體面的職業。她是一個勞工,她是一個挑磚瓦的。挑磚瓦上山因紅毛人要造房子。新鮮的是她同時挑著不止一副重擔,她的是局段的回復的運輸。挑上一擔,走上一節路,空身下來再挑一擔上去,如此再下再上,再下再上。她不但有了年紀,她並且是個病人。她的喘是哮喘,不僅是登高的喘,她也咳嗽,她有時全身都咳嗽。但她可解釋錯了,她以為廉楓停步在路中是對她發生了哀憐的趣味;以為看上了她!她實在沒有注意到這位年輕人的眼光曾經飛注到雲端裡的天梯上。她實想不到在這寂寞的山道上會有與她利益相衝突的現象。她當然不能使她失望,當得成全他的慈悲心。她向他伸直了她的一隻焦枯得像貝殼似的手,口裡呢喃著在她是最軟柔的語調。但「她」已經進洞府了。
往更高處去。往頂峰的頂上去。頭頂著天,腳踏著地尖,放眼到寥廓的天邊,這次的憑眺不是尋常的憑眺。這不是香港,這簡直是蓬萊仙島。廉楓的全身,他的全人,他的全心神,都感到了酣醉,覺得震盪。宇宙的肉身的神奇。動在靜中,靜在動中的神奇。在一剎那間,在他的眼內,在他的全生命的眼內,這當前的景象幻化成一個神靈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調,一朵宇宙的瓊花。一朵宇宙的瓊花在時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盤的靈異。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光的起伏;山的顏色,水的顏色,光的顏色——形成了一種不可比況的空靈,一種不可比況的節奏,一種不可比況的諧和。一方寶石,一球純晶,一顆珠,一個水泡。
但這只是一剎那,也許只許一剎那。在這剎那間廉楓覺得他的脈搏都止息了跳動。他化入了宇宙的脈搏。在這剎那間一切都融合了,一切都消納了,一切都停止了它本體的現象的動作來參加這「剎那的神奇」的偉大的化生。在這剎那間他上山來,心頭累聚著的雜格的印象與思緒夢似的消失了蹤影。倒掛的一角海,龍的爪牙,少婦的腰身,老婦人的手與乞討的碎瑣,薇納絲的洞府,全沒了。但轉瞬間現象的世界重複回返。一層紗幕,適才睜眼縱覽時頓然揭去的那一層紗幕,重複不容商榷的蓋上了大地。在你也回復了各自的辨認的感覺。這景色,是美,美極了的,但不再是方纔那整個的靈異。
另一種文法,另一種關鍵,另一種意義,也許,但不再是那個。它的來與它的去,正如戀愛,正如信仰,不是意力可以支配,可以做主的。他這時候可以分別的賞識這一峰是一個秀挺的蓮苞,那一嶼像一隻雄蹲的海豹,或是那灣海像一鉤的眉月;他也能欣賞這幅天然畫圖的色彩與線條的配置,透視的勻整或是別的什麼,但他見的只是一座山峰,一灣海,或是一幅畫圖。他尤其驚訝那波光的靈秀,有的是綠玉,有的是紫晶,有的是琥珀,有的是翡翠,這波光接連著山嵐的晴靄,化成一種異樣的珠光,掃蕩著無際的青空,但就這也是可以指點,可以比況給你身旁的友伴的一類詩意,也不再是初起那回事。這層遮隔的紗幕是蓋定的了。
因此廉楓拾步下山時心胸的舒爽與恬適不是不和雜著,雖則是隱隱的,一些無名的惆悵。過山腰時他又飛眼望了望那「洞府」,也向路側尋覓那挑磚瓦的老婦,她還是忙著搬運著她那搬運不完的重擔,但他對她,猶是對「她」,興趣遠不如上山時的那樣馥郁了。他到半山的涼座地方坐下來休息時,他的思想幾乎完全中止了活動。
「死城」(北京的一晚)
廉楓站在前門大街上發怔。正當上燈的時候,西河沿的那一頭還漏著一片焦黃。風算是刮過了,但一路來往的車輛總不能讓道上的灰土安息。他們忙的是什麼?翻著皮耳朵的巡警不僅得用手指,還得用口嚷,還得旋著身體向左右轉。翻了車,碰了人,還不是他的事?聲響是雜極了的,但你果然當心聽的話,這勻勻的一片也未始沒有它的節奏;有起伏,有波折,也有間歇。人海裡的潮聲。廉楓覺得他自己坐著一葉小艇從一個濤峰上顛渡到又一個濤峰上。他的腳尖在站著的地方不由的往下一按,彷彿信不過他站著的是堅實的地上。
在灰土狂舞的青空兀突著前門的城樓,像一個腦袋,像一個骷髏。青底白字的方塊像是骷髏臉上的窟窿,顯得無限的憂鬱,廉楓從不曾想到前門會有這樣的面目。它有什麼憂鬱?它能有什麼憂鬱。也可難說,明陵的石人石馬,公園的公理戰勝碑,有時不也看得發愁?總像是有滿肚的話無從說起似的,這類東西果然有靈性,能說話,能衝著來往人們打哈哈,那多有意思!但前門現在只能沉默,只能忍受——忍受黑暗,忍受漫漫的長夜。它即使有話也得過些時候再說,況且它自己的腦殼都已讓給蝙蝠們,耗子們做了家,這時候它們正在活動,——它即使能說話也不能說。這年頭一座城門都有難言的隱衷,真是的!在黑夜的逼近中,它那壯偉,它那博大,看得多麼遠,多麼孤寂,多麼冷。
大街上的神情可是一點也不見孤寂,不見冷。這才是紅塵,顏色與光亮的一個鬥勝場,夠好看的。你要是拿一塊綢絹蓋在你的臉上再望這一街的紅艷,那完全另是一番景象。你沒有見過威尼市大運河上的晚照不是?你沒有見過納爾遜大將在地中海口轟打拿破侖艦隊不是?你也沒有見過四川青城山的朝霞,英倫泰晤士河上霧景不是?好了,這來用手絹一護眼看前門大街——你全見著了。一轉手解開了無窮的想像的境界,多巧!廉楓搓弄著他那方綢絹,不是不得意他的不期的發見,但他一轉身又瞥見了前門城樓的一角,在灰蒼中隱現著。
進城吧。大街有什麼可看的,那外表的熱鬧正使人想起喪事人家的鼓吹,越喧闐越顯得淒涼。況且他自己的心上又橫著一大餅的涼,涼得發痛。彷彿他內心的世界也下了雪,路旁的樹枝都蘸著銀霜似的。道旁樹上的冰花可真是美;直條的,橫條的,肥的瘦的,梅花也欠他幾分晶瑩,又是那恬靜的神情,受苦還是含著笑。可不是受苦,小小的生命躲在枝幹最中心的纖微裡耐著風雪的侵凌——它們那心窩裡也有一大餅的涼。但它們可不怨;它們明白,它們等著。春風一到它們就可以抬頭。它們知道,榮華是不斷的,生命是悠久的。
生命是悠久的。這大冷天,雪風在你的頸根上直刺,蟲子潛伏在泥土裡等打雷,心窩裡帶著一餅子的涼,你往那兒去?上城牆去望望不好嗎?屋頂上滿鋪著銀,僵白的樹木上也不見惱人的春色,況且那東南角上亮亮的不是上弦的月正在升起嗎?月與雪是有默契的。殘破的城磚上停留著殘雪的斑點,像是無名的傷痕,月光淡淡的斜著來,如同有手指似的撫摩著它的荒涼的夥伴。獵戶星正從天邊翻身起來,腰間翹著箭囊,賣弄著他的英勇。西山的屏巒竟許也望得到,青青的幾條髮絲勾勒著濃郁的暝色,這上懸照著太白星耀眼的寶光。靈光寺的木葉,秘魔巖的沉寂,香山的凍泉,碧雲山的雲氣,山坳裡間或有一星二星的火光,在雪意的慘淡裡點綴著慘淡的人跡……這算計不錯,上城牆去,犯著寒,冒著夜。黑黑的,孤零零的,看月光怎樣把我的身影安置到雪地裡去。廉楓正走近交民巷一邊的城根,聽著美國兵營的溜冰場裡的一陣笑響,忽然記起這邊是帝國主義的禁地,中國人怕不讓上去。果然,那一個長六尺高一臉糟瘢守門兵只對他搖了搖腦袋,磨著他滿口的橡皮,挺著胸脯來回走他的路。
不讓進去,辜負了,這荒城,這涼月,這一地的銀霜。心頭那一餅還是不得疏散,郁得更涼了。不到一個適當的境地你就不敢拿你自己盡量的往外放,你不敢面對你自己;不敢自剖。彷彿也有個糟瘢臉的把著門哪,他不讓進去。有人得喝夠了酒才敢打倒那糟瘢臉的。有人得仰仗迷醉的月色。人是這軟弱。什麼都怕,什麼都不敢當面認一個清切;最怕看見自己。得!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的?敢去嗎?
廉楓抬頭望了望星,疏疏的沒有幾顆,也不顯亮。七姊妹倒看得見,挨得緊緊的,像一球珠花。順著往東去不好嗎?往東是順的,地球也是這麼走。但這陌生的胡同在夜晚覺得多深沉,多窈遠。單這靜就怕人。半天也不見一副賣蘿蔔或是賣雜吃的小擔。他們那一個小火,照出紅是紅青是青的,在深巷裡顯得多可親,多玲瓏,還有他們那叫賣聲,雖則有時曳長得叫人聽了悲酸,也是深巷裡不可少的點綴。就像是空白的牆壁上掛上了字畫,不論精粗,多少添上一點人間的趣味。你看他們把擔子歇在一家門口,站直了身子,昂著腦袋,咧著大口唱——唱得脖子裡筋都暴起了。這來鄰近那家都不能不聽見。那調兒且在那空氣裡轉著哪——他們自個兒的口鼻間蓬蓬的晃著一團的白雲。
今晚什麼都沒有。狗都不見一隻。家門全是關得緊緊的。牆壁上的油燈——一小米的火——活像是鬼給點上的,方便鬼的。騾馬車碾爛的雪地,在這鬼火的影映下,都滿是鬼意。鬼來跳舞過的。化子們叫雪給埋了。口袋裡有的是銅子,要見著化子,在這年頭,還有不佈施的?靜:空虛的靜,墓底的靜。這胡同簡直沒有個底。方才拐了沒有?廉楓望了望星知道方向沒有變。總得有個盡頭,趕著走吧。
走完了胡同看了一個曠場,白茫茫的,頭頂星顯得更多更亮了。獵戶早就全身披掛的支起來了,狗在那一頭領著路。大熊也見了。廉楓打了一個寒噤。他走到了一座墳山。外國人的,在這城根。也不知怎麼的,門沒有關上。他進了門。這兒地上的雪比道上的白得多,鬆鬆的滿沒有斑點。月光正照著,墓碑有不少,疏朗朗的排列著,一直到黑巍巍的城根。有高的,有矮的,也有雕鏤著形象的。悄悄的全戴著雪帽,蓋著雪被,悄悄的全躺著。這倒有意思,月下來拜會洋鬼子,廉楓歎了一口氣。他走近一個墓墩,拂去了石上的雪,坐了下去。石上刻著字,許是金的,可不易辨認。廉楓拿手指去摸那字跡,冷極了!那雪醃過的石板吸墨紙似的猛收著他手指上的體溫。冷得發僵,感覺都失了。他哈了口氣再摸,彷彿人家不願意你非得請教姓名似的。摸著了,原來是一位姑娘,FRAULEINELIZABERKSON。還得問幾歲!這字小更費事,可總得知道。早三年死的。二十八減六是二十二。呀,一位妙年姑娘,才二十二歲的!廉楓感到一種奇異的戰慄,從他的指尖上直通到發尖;彷彿身背有一個黑影子在晃動。但雪地上只有淡白的月光。黑影子是他自己的。
做夢也不易夢到這般境界。我陪著你哪,外國來的姑娘。廉楓的肢體在夜涼裡凍得發了麻,就是胸潭裡一顆心熱熱的跳著,應和著頭頂明星的閃動。人是這麼軟弱,他非得要同情。盤踞在肝腸深處的那些非得要一個盡情傾吐的機會。活的時候得不著,臨死,只要一口氣不曾斷,還非得招承。眼珠已經褪了光,發音都不得清楚,他一樣非得懺悔。非得到永別生的時候人才有膽量,才沒有顧忌。每一個靈魂裡都安著一點謊。謊能進天堂嗎?你不是也對那穿黑長袍胸前掛金十字的老先生說了你要說的話才安心到這石塊底下躺著不是,貝克生姑娘?我還不死哪。但這靜定的夜景是多大一個引誘!我覺得我的身子已經死了,就只一點子靈性在一個夢世界的浪花裡浮萍似的飄著。空靈,安逸。夢世界是沒有牆圍的。沒有涯涘的。你得寬恕我的無狀,在昏夜裡踞坐在你的寢次,姑娘。但我已然感到一種超凡的寧靜,一種解放,一種瑩澈的自由。這也許是你的靈感——你與雪地上的月影。
我不能承受你的智慧,但你卻不能吝惜你的容忍。我不是你的誰,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相知,但你不能不認識我現在向你訴說的憂愁,你——廉楓的手在石板的一頭觸到了凍僵的一束什麼。一把萎謝了的花——玫瑰。有三朵,叫雪給掩僵了。他親了親花瓣上的凍雪。我羨慕你在人間還有未斷的恩情,姑娘,但這也是個累贅,說到徹底的話。這三朵香艷的花放上你的頭邊——他或是你的親屬或是你的知己——你不能不生感動不是?我也曾經親自到山谷裡去採野香去安放在我的她的頭邊。我的熱淚滴上冰冷的石塊時,我不能懷疑她在泥土裡或在星天外也含著悲酸在體念我的情意。但她是遠在天的又一方,我今晚只能借景來抒解我的苦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