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裡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颺,飛颺,飛颺,——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颺,飛颺,飛颺,——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裡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裡探望——
飛颺,飛颺,飛颺,——
啊,她身上有硃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裡,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裡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沙揚挪拉(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裡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一眼悲淚——
我想著你,我想著你,阿小龍!
我嘗一嘗蓮瓤,回味曾經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著同心的歡戀,
我又聽著你的盟言:
「永遠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我嘗一嘗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裡怔忡,
掙不開的噩夢,
誰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愛,這日子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責你負,我不忍猜你變。
我心腸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舊
將你緊緊的抱摟——
除非是天翻——但誰能想像那一天?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我想攜著她的手,
往明月多處走——
一樣是清光,我說,圓滿或殘缺。
園裡有一樹開剩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
我愛看她的憐惜——
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陰裡有一隻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
不如從前瀏亮——
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花,這半輪月——
我獨自沉吟。
對著我的身影——
她在那裡,啊,為什麼傷悲,凋謝,殘缺?
偶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草上的露珠兒
草上的露珠兒
顆顆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歸來的燕兒
在舊巢裡呢喃個不休;
詩人喲!可不是春至人間
還不開放你
創造的噴泉,
嗤嗤!吐不盡南山北山的璠瑜,
灑不完東海西海的瓊珠,
融和琴瑟簫笙的音韻,
飲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詩人喲!可不是春在人間
還不開放你
創造的噴泉!
這一聲霹靂
震破了漫天的雲霧,
顯煥的旭日
又升臨在黃金的寶座;
柔軟的南風
吹皺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潔白的海鷗
上穿雲下沒波自在優遊;
詩人喲!可不是趁航時候,
還不準備你
歌吟的漁舟!
看喲!那白浪裡
金翅的海鯉,
白嫩的長鯢,
蝦須和蟛臍!
快喲!一頭撒網一頭放鉤,
收!收!
你父母妻兒親戚朋友
享定了稀世的珍饈。
詩人喲!可不是趁航時候,
還不準備你
歌吟的漁舟!
詩人喲!
你是時代精神的先覺者喲!
你是思想藝術的集成者喲!
你是人天之際的創造者喲!
你資材是河海風雲,
鳥獸花草神鬼蠅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爐是「印曼桀乃欣」1
永生的火焰「煙士披裡純」
煉製著詩化美化燦爛的鴻鈞;
你是高高在上的雲雀天鷚,
縱橫四海不問今古春秋,
散佈著稀世的音樂錦繡;
你是精神困窮的慈善翁,
你展覽真善美的萬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裡,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叢草裡,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雲中,從雲中又迴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裡,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裡,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處響著,近了,近了,又遠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谷裡,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著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著。聽一個瞎子,手扶著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裡迴響著;
有如在大海裡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著,天空緊緊的繃著黑雲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著的風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他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巔,聽天外的風,追趕著天外的雲的急步聲,在無數雪亮的山壑間迴響著;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籲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著;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那裡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鍾一聲,磐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裡,迂緩的,曼長的迴盪著,無數衝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相反的色彩淨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鐘,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磐,諧音盤礡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那裡來的大和諧——星海裡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裡,在耳鬢邊,在官感裡,在心靈裡,在夢裡……
在夢裡,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裡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槃!讚美呀,涅槃!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捲煙,一片山,幾點雲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兩個月亮
我望見有兩個月亮:
一般的樣,不同的相。
一個這時正在天上,
披敞著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滿地全是她的金銀。
她不忘故宮的琉璃,
三海間有她的清麗。
她跳出雲頭,跳上樹,
又躲進新綠的籐蘿。
她那樣玲瓏,那樣美,
水底的魚兒也得醉!
但她有一點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