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愛向瘦小裡耗;
有時滿天只見星點,
沒了那迷人的圓臉,
雖則到時候照樣回來,
但這份相思有些難挨!
還有那個你看不見,
雖則不提有多麼艷!
她也有她醉渦的笑,
還有轉動時的靈妙;
說慷慨她也從不讓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園林!
可貴是她無邊的法力,
常把我靈波向高裡提:
我最愛那銀濤的洶湧,
浪花裡有音樂的銀鍾;
就那些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寶經過雕琢。
一輪完美的明月,
又況是永不殘缺!
只要我閉上這一雙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黃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隻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艷異照亮了濃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願意記著我,就記著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
只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乾淨,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著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那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像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錘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著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
閉著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楊樹上的風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
橄欖林裡吹來的,帶著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慇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你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著清風走,
隨他領著我,天堂,地獄,那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這死
在愛裡,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著……你伴著我死?
什麼,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伙,
進了天堂還不一樣的要照顧,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說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像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你,你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你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麼辦呢?
活著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願你為我犧牲你的前程……
唉!你說還是活著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嗎?——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這是命;
但這花,沒有陽光曬,沒有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你不能忘我,愛,除了在你的心裡,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裡,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
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夜半松風
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廬,
廬內一個孤獨的夢魂:
在懺悔中祈禱,在絕望中沉淪;——
為什麼這怒叫,這狂嘯,
鼉鼓與金鉦與虎與豹?
為什麼這幽訴,這私慕,
烈情的慘劇與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沒了
這彷徨的夢魂與冷落的僧廬?
留別日本
我慚愧我來自古文明的鄉國,
我慚愧我脈管中有古先民的遺血,
我慚愧揚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濁,
我慚愧——我面對著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時的壯健常縈我的夢想:
那時洛邑的月色,那時長安的陽光;
那時蜀道的啼猿,那時巫峽的濤響;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潯陽!
但這千餘年的痿痺,千餘年的懵懂:
更無從辨認——當初華族的優美,從容!
摧殘這生命的藝術,是何處來的狂風?——
緬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無恫!
我是一枚飄泊的黃葉,在旋風裡飄泊,
回想所從來的巨干,如今枯禿;
我是一顆不幸的水滴,在泥潭裡匍匐——
但這乾涸了的澗身,亦曾有水流活潑。
我欲化一陣春風,一陣吹噓生命的春風,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驚破他深長的迷夢;
我要一把倔強的鐵鍬,剷除淤塞與壅腫,
開放那偉大的潛流,又一度在宇宙間洶湧。
為此我羨幕這島民依舊保持著往古的風尚,
在樸素的鄉間想見古社會的雅馴,清潔,壯曠;
我不敢不祈禱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時我願望——
願東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優美,優美的扶桑!
青年曲
泣與笑,戀與願與恩怨,
難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鐵打的城垣,青年,
你進了城垣,永別了春光,
永別了青年,戀與願與恩怨!
妙樂與酒與玫瑰,不久住人間,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邊,
夢裡的顏色,不能永葆鮮妍,
你須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脈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她是睡著了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蓮;
她入夢境了——
香爐裡裊起一縷碧螺煙。
她是眠熟了——
澗泉幽抑了喧響的琴弦;
她在夢鄉了——
粉蝶兒,翠蝶兒,翻飛的歡戀。
停勻的呼吸:
清芬滲透了她的週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懷抱著,撫摩著,她纖纖的身形!
奢侈的光陰!
靜,沙沙的儘是閃亮的黃金,
平鋪著無垠,——
波鱗間輕漾著光艷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給我披一件綵衣,啜一壇芳醴,
折一枝籐花,
舞,在葡萄叢中,顛倒,昏迷。
看呀,美麗!
三春的顏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陽裡的水仙,鮮妍,芳菲!
夢底的幽秘,
挑逗著她的心——她純潔的靈魂
像一隻蜂兒,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溫存。
童真的夢境!
靜默;休教驚斷了夢神的慇勤;
抽一絲金絡,
抽一絲銀絡,抽一絲晚霞的紫曛;
玉腕與金梭,
織縑似的精審,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闕,安琪兒的歌,安琪兒的舞。
可愛的梨渦,
解釋了處女的夢境的歡喜,
像一顆露珠,
顫動的,在荷盤中閃耀著晨曦!
蘇蘇
蘇蘇是一個癡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丰姿——
來一陣暴風雨,摧殘了她的身世。
這荒草地裡有她的墓碑:
淹沒在蔓草裡,她的傷悲;
淹沒在蔓草裡,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裡化生了血染的薔薇!
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
到黃昏裡有晚風來溫存,
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斗縱橫。
你說這應分是她的平安?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
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可憐呵,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廬山小詩兩首
(一)朝霧裡的小草花
這豈是偶然,小玲瓏的野花!
你輕含著鮮露顆顆,
怦動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裡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時在這蔓草叢中過路,
無端的內感,惘悵與驚訝,
在這迷霧裡,在這巖壁下,
思忖著,淚怦怦的,人生與鮮露?
(二)山中大霧看景(1)
這一瞬息的展霧——
是山霧,
是台幕?
這一轉瞬的沉悶,
是雲蒸,
是人生?
那分明是山,水,田,廬;
又分明是悲,歡,喜,怒;
啊,這眼前剎那間開朗——
我彷彿感悟了造化的無常!
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它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里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佈在荒野的枯草裡——
飽啜你一瞬瞬的慇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的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月夜聽琴
是誰家的歌聲,
和悲緩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間,
有我獨步靜聽。
音波,顫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淒清,
幽冥,草尖的鮮露,
動盪了我的靈府。
我聽,我聽,我聽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頭的宿鳥休驚,
我們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為你也曾吞聲,
休道她淡漠,冰心裡
滿蘊著熱戀的火星。
記否她臨別的神情,
滿眼的溫柔和酸辛,
你握著她顫動的手——
一把戀愛的神經?
記否你臨別的心境,
冰流淪徹你全身,
滿腔的抑鬱,一海的淚,
可憐不自由的魂靈?
松林中的風聲喲!
休擾我同情的傾聽;
人海中能有幾次
戀潮淹沒我的心濱?
那邊光明的秋月,
已經脫卸了雲衣,
彷彿喜聲地笑道:
「戀愛是人類的生機!」
我多情的伴侶喲!
我羨你蜜甜的愛焦,
卻不道黃昏和琴音
聯就了你我的神交?
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