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anunfalteringtruth,approachthygravelikeonethatwrapsthedraperyofhiscouch,abouthim,andliesdowntopleasantdreams.1
如果我們的生前是盡責任的,是無愧的,我們就會安坦的走近我們的墳墓,我們的靈魂裡不會有慚愧或悔恨的刀痕。人生自生至死,如勃蘭恩德的比喻,真是大隊的旅客在不盡的沙漠中進行,只要良心有個安頓,到夜裡你臥倒在帳幕裡也就不怕噩夢來纏繞。
我的祖母,在那舊式的環境裡,到我們家來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長期的苦工,她何嘗有一日的安閒,不必說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鹽,掃地抹桌,那一件事不在八十歲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歲了,但他的起居飲食,還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經管的,初出世的曾孫如其有些身熱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穩;她愛我寵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寫;她那深厚的慈蔭,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勞碌了一生,她的報酬卻在靈魂無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兒女孫曾,只要我們能夠步她的前例,各盡天定的責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遠的微笑了。
我的彼得
新近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個地方聽音樂,一個不相識的小孩,約莫八九歲光景,過來坐在我的身邊,他說的話我不懂,我也不易使他懂我的話,那可並不妨事,因為在幾分鐘內我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他拉著我的手,我拉著他的手,一同聽台上的音樂。他年紀雖則小,他音樂的興趣已經很深:他比著手勢告我他也有一張提琴,他會拉,並且說那幾個是他已經學會的調子,他那資質的敏慧,性情的柔和,體態的秀美,不能使人不愛;而況我本來是喜歡小孩們的。
但那晚雖則結識了一個可愛的小友,我心裡卻並不快爽;因為不僅見著他使我想起你,我的小彼得,並且在他活潑的神情裡我想見了你,彼得,假如你長大的話,與他同年齡的影子。
你在時,與他一樣,也是愛音樂的;雖則你回去的時候剛滿三歲,你愛好音樂的故事,從你襁褓時起,我屢次聽你媽與你的「大大」講,不但是十分的有趣可愛,竟可說是你有天賦的憑證,在你最初開口學話的日子,你媽已經寫信給我,說你聽著了音樂便異常的快活,說你在坐車裡常常伸出你的小手在車欄上跟著音樂按拍;你稍大些會得淘氣的時候,你媽說,只要把話匣開上,你便在旁邊乖乖的坐著靜聽,再也不出聲不鬧;——並且你有的是可驚的口味,是貝德花芬是槐格納你就愛,要是中國的戲片,你便蓋沒了你的小耳,決意不讓無意味的鑼鼓,打攪你的清聽!你的大大(她多疼你!)講給我聽你得小提琴的故事:怎樣那晚上買琴來的時候,你已經在你的小床上睡好,怎樣她們為怕你起來鬧趕快滅了燈亮把琴放在你的床邊。怎樣你這小機靈早已看見,卻偏不作聲,等你媽與大大都上了床,你才偷偷的爬起來,摸著了你的寶貝,再也忍不住的你技癢,站在漆黑的床邊,就開始你「截桑柴」的本領,後來怎樣她們干涉了你,你便乖乖的把琴抱進你的床去,一起安眠。她們又講你怎樣歡喜拿著一根短棍站在桌上摹仿音樂會的導師,你那認真的神情常常叫在座人大笑。此外還有不少趣話,大大記得最清楚,她都講給我聽過;但這幾件故事已夠見證你小小的靈性裡早長著音樂的慧根。實際我與你媽早經同意想叫你長大時留在德國學習音樂;——誰知道在你的早殤裡我們不失去了一個可能的毛贊德(Mozart):在中國音樂最饑荒的日子,難得見這一點希冀的青芽,又教命運無情的腳根踏倒,想起怎不可傷?
彼得,可愛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親,但想起我做父親的往跡,我心頭便湧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話你是永遠聽不著了,但我想借這悼念你的機會,稍稍疏洩我的積愫,在這不自然的世界上,與我境遇相似或更不如的當不在少數,因此我想說的話或許還有人聽,竟許有人同情。就是你媽,彼得,她也何嘗有一天接近過快樂與幸福,但她在她同樣不幸的境遇中證明她的智斷,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與膽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話裡意味的深淺,也只有她,我敢說,最有資格指證或相詮釋,在她有機會時,我的情感的真際。
但我的情愫!是怨,是恨,是懺悔,是悵惘?對著這不完全,不如意的人生,誰沒有怨,誰沒有恨,誰沒有悵惘?除了天生顢頇的,誰不曾在他生命的經途中——歌德說的——和著悲哀吞他的飯,誰不曾擁著半夜的孤衾飲泣?我們應得感謝上蒼的是他不可度量的心裁,不但在生物的境界中他創造了不可計數的種類,就這悲哀的人生也是因人差異,各各不同,——同是一個碎心,卻沒有同樣的碎痕,同是一滴眼淚,卻難尋同樣的淚晶。
彼得我愛你,我說過我是你的父親,但我最後見你的時候你才不滿四月,這次我再來歐洲你已經早一個星期回去,我見著的只你的遺像,那太可愛,與你一撮的遺灰,那太可慘。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小車,小馬,小鵝,小琴,小書——你媽曾經件件的指給我看,你在時穿著的衣,褂,鞋,帽,你媽與你大大也曾含著眼淚從箱裡理出來給我撫摩,同時她們講你生前的故事,直到你的影像活現在我的眼前,你的腳蹤彷彿在樓板上踹響。你是不認識你父親的,彼得,雖則我聽說他的名字常在你的口邊,他的肖像也常受你小口的親吻,多謝你媽與你大大的慈愛與真摯,她們不僅永遠把你放在她們心坎的底裡,她們也使我——沒福見著你的父親,知道你,認識你,愛你,也把你的影像,活潑,美慧,可愛,永遠鏤上了我的心版。那天在柏林的會館裡,我手捧著那收存你遺灰的錫瓶,你媽與你七舅站在旁邊止不住滴淚,你的大大哽咽著,把一個小花圈掛上你的門前——那時間我,你的父親,覺著心裡有一個尖銳的刺痛,這才初次明白曾經有一點血肉從我自己的生命裡分出,這才覺著父性的愛像泉眼似的在性靈裡汩汩的流出;只可惜是遲了,這慈愛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經萎折了的鮮花,只能在他紀念日的週遭永遠無聲的流轉。
彼得,我說我要借這機會稍稍爬梳我年來的鬱積;但那也不見得容易;要說的話彷彿就在口邊,但你要它們的時候,它們又不在口邊:像是長在大塊岩石底下的嫩草,你得有力量翻起那岩石才能把它不傷損的連根起出——誰知道那根長的多深!是恨,是怨,是懺悔,是悵惘?許是恨,許是怨,許是懺悔,許是悵惘。荊棘刺入了行路人的脛踝,他才知道這路的難走;但為什麼有荊棘?是它們自己長著,還是有人存心種著的?也許是你自己種下的?至少你不能完全抱怨荊棘:一則因為這道是你自願才來走的;再則因為那刺傷是你自己的腳踏上了荊棘的結果,不是荊棘自動來刺你。——但又誰知道?因此我有時想,彼得像你倒真是聰明:你來時是一團活潑,光亮的天真,你去時也還是一個光亮,活潑的靈魂;你來人間真像是短期的作客,你知道的是慈母的愛,陽光的和暖與花草的美麗,你離開了媽的懷抱,你回到了天父的懷抱,我想他聽你欣欣的回報這番作客——只嘗甜漿,不吞苦水——的經驗,他尚年輕的臉上一定滿佈著笑容——你的小腳踝上不曾碰著過無情的荊棘,你穿來的白衣不曾沾著一斑的泥污。
但我們,比你住久的,彼得,卻不是來作客;我們是遭放逐,無形的解差永遠在後背催逼著我們趕道:為什麼受罪,前途是那裡,我們始終不曾明白,我們明白的只是底下流血的脛踝,只是這無恩的長路,這時候想回頭已經太遲,想中止也不可能,我們真的羨慕,彼得,像你那謫期的簡淨。
在這道上遭受的,彼得,還不止是難,不止是苦,最難堪的是逐步相追的嘲諷,身影似的不可解脫。我既是你的父親,彼得,比方說,為什麼我不能在你的生前,日子雖短,給你應得的慈愛,為什麼要到這時候,你已經去了不再回來,我才覺著骨肉的關連?並且假如我這番不到歐洲,假如我在萬里外接到你的死耗,我怕我只能看作水面上的雲影,來時自來,去時自去:正如你生前我不知欣喜,你在時我不知愛惜,你去時也不能過分動我的情感。我自分不是無情,不是寡恩,為什麼我對自身的血肉,反是這般不近情的冷漠?彼得,我問為什麼,這問的後身便是無限的隱痛;我不能怨,我不能恨,更無從悔。我只是悵惘,我只能問!明知是自苦的揶揄,但我只能忍受。
而況揶揄還不止此,我自身的父母,何嘗不赤心的愛我;但他們的愛卻正是造成我痛苦的原因:我自己也何嘗不篤愛我的親親,但我不僅不能盡我的責任,不僅不曾給他們想望的快樂,我,他們的獨子,也不免加添他們的煩愁,造作他們的痛苦,這又是為什麼?在這裡,我也是一般的不能恨,不能怨,更無從悔,我只是悵惘——我只能問。昨天我是個孩子,今天已是壯年:昨天腮邊還帶著圓潤的笑渦,今天頭上已見星星的白髮;光陰帶走的往跡,再也不容追贖,留下在我們心頭的只是些揶揄的鬼影;我們在這道上偶爾停步回想的時候,只能投一個虛圈的「假使當初」,解嘲已往的一切,但已往的教訓,即使有,也不能給我們利益,因為前途還是不減啟程時的渺茫,我們還是不能選擇自由的途徑——到那天我們無形的解差喝住的時候,我們惟一的權利,我猜想,也只是再丟一個虛圈更大的「假使」,圓滿這全程的寂寞,那就是止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