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那時坐在祖母的床邊,含著兩朵熱淚,聽母親敘述她的病況,我腦中發生了異常的感想,我像是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陰,正如我膝前子侄輩一般的高矮。回復了一片純樸的童真,早上走來祖母的床前,揭開帳子叫一聲軟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聲,伸手到裡床去摸給我一個蜜棗或是三片狀元糕,我又叫了一聲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愛的辰光,如何可愛的天真,但如今沒有了,再也不回來了。現在床裡躺著的,還不是我的親愛的祖母,十個月前我伴著到普陀登山拜佛清健的祖母,但現在何以不再答應我的呼喚,何以不再能表情,不再能說話,她的靈性那裡去了,她的靈性那裡去了?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榻前過的時刻,不比平常飛駛無礙的光陰,時鐘上同樣的一聲嘀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裡,給你一種模糊的隱痛——祖母還是照樣的眠著,右手的脈自從起病以來已是極微僅有的,但不能動彈的卻反是有脈的左側,右手還是不時在揮扇,但她的呼吸還是一例的平勻,面容雖不免瘦削,光澤依然不減,並沒有顯著的衰象,所以我們在旁邊看她的,差不多每分鐘都盼望她從這長期的睡眠中醒來,打一個呵欠,就開眼見人,開口說話——果然她醒了過來,我們也不會覺得離奇,像是原來應當似的。但這究竟是我們親人絕望中的盼望,實際上所有的醫生,中醫,西醫,針醫,都已一致的回絕,說這是「不治之症」。中醫說這脈象是憑證,西醫說腦殼裡血管破裂,雖則植物性機能——呼吸消化——不曾停止,但言語中樞已經斷絕——此外更專門更玄學更科學的理論我也記不得了。所以暫時不變的原因,就在老太太本來的體元太好了,拳術家說的「一時不能散工」,並不是病有轉機的兆頭。
我們自己人也何嘗不明白這是個絕症;但我們卻總不忍自認是絕望:這「不忍」便是人情。我有時在病榻前,在淒悒的靜默中,發生了重大的疑問。科學家說人的意識與靈感,只是神經系最高的作用,這複雜,微妙的機械,只要部分有了損傷或是停頓,全體的動作便發生相當的影響;如其最重要的部分受了擾亂,他不是變成反常的瘋癲,便是完全的失去意識。照這一說,體即是用,離了體即沒有用;靈魂是宗教家的大謊,人的身體一死什麼都完了。這是最乾脆不過的說法,我們活著時有這樣有那樣已經健夠麻煩,儘夠受,誰還有興致,誰還願意到墳墓的那一邊再去發生關係,地獄也許是黑暗的,天堂是光明的,但光明與黑暗的區別無非是人類專擅的假定,我們只要擺脫這皮囊,還歸我清靜,我就不願意頭戴一個黃色的空圈子,合著手掌跪在雲端裡受罪!
再回到事實上來,我的祖母——一位神智最清明的老太太——究竟在那裡?我既然不能斷定因為神經部分的震裂她的靈感性便永遠的消滅,但同時她又分明的失卻了表情的能力,我只能設想她人格的自覺性,也許比平時消淡了不少,卻依舊是在著,像在夢魘裡將醒未醒時似的,明知她的兒女孫曾不住的叫喚她醒來,明知她即使要永別也總還有多少的囑咐,但是可憐她的眼球再不能反映外界的印象,她的聲帶與口舌再不能表達她內心的情意,隔著這脆弱的肉體的關係,她的性靈再不能與她最親的骨肉自由的交通——也許她也在整天整夜的伴著我們焦急,伴著我們傷心,伴著我們出淚,這才是可憐,這才真叫人悲感哩!
到了八月二十七那天,離她起病的第十一天,醫生吩咐脈象大大的變了,叫我們當心,這十一天內每天她只嚥入很困難的幾滴稀薄的米湯,現在她的面上的光澤也不如早幾天了,她的目眶更陷落了,她的口部的筋肉也更寬弛了,她右手的動作也減少了,即使拿起了扇子也不再能很自然的扇動了——她的大限的確已經到了。但是到晚飯後,反是沒有什麼顯像。同時一家人著了忙,準備壽衣的,準備冥銀的,準備香燈等等的,我從裡走出外,又從外走進裡,只見匆忙的腳步與嚴肅的面容。這時病人的大動脈已經微細的不可辨,雖則呼吸還不至怎樣的急促。這時一門的骨肉已經齊集在病房裡,等候那不可避免的時刻。到了十時光景,我和我的父親正坐在房的那一頭一張床上,忽然聽得一個哭叫的聲音說——「大家快來看呀,老太太的眼睛張大了!」這尖銳的喊聲彷彿是一大桶的冰水澆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齊豎了起來,我們踉蹌的奔到了床前,擠進了人叢。
果然,老太太的眼睛張大了,張得很大了!這是我一生從不曾見過,也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眼見的神奇。(恕罪我的描寫!)不但是兩眼,面容也是絕對的神變了(transfigured):她原來皺縮的面上,發出一種鮮潤的彩澤,彷彿半淤的血脈,又一度充滿了生命的精液,她的口,她的兩頰,也都回復了異樣的豐潤;同時她的呼吸漸漸的上升,急進的短促,現在已經幾乎脫離了氣管,只在鼻孔裡脆響的呼出了。但是最神奇不過的是一雙眼睛!她的瞳孔早已失去了收斂性,呆頓的放大了。但是最後那幾秒鐘!不但眼眶是充分的張開了,不但黑白分明,瞳孔銳利的緊斂了,並且放射著一種不可形容,不可信的輝光,我只能稱他為「生命最集中的靈光!」這時候床前只是一片的哭聲,子媳喚著娘,孫子喚著祖母,婢僕爭喊著老太太,幾個稚齡的曾孫,也跟著狂叫太太……但老太太最後的開眼,彷彿是與她親愛的骨肉,作無言的訣別,我們都在號泣的送終,她也安慰了,她放心的去了。在幾秒時內,死的黑影已經移上了老人的面部,遏滅了生命的異彩,她最後的呼氣,正似水泡破裂,電光杳滅,菩提的一響,生命呼出了竅,什麼都止息了。
十一
我滿心充塞了死象的神奇,同時又須顧管我有病的母親,她那時出性的號啕,在地板上滾著,我自己反而哭不出來;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眼看著一家長幼的涕淚滂沱,耳聽著狂沸似的呼搶號叫,我不但不發生同情的反應,卻反而達到了一個超感情的,靜定的,幽妙的意境,我想像的看見祖母脫離了軀殼與人間,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上升天去,我只想默默的跪在塵埃,讚美她一生的功德,讚美她一生的圓寂。這是我的設想!我們內地人卻沒有這樣純粹的宗教思想;他們的假定是不論死的是高年厚德的老人或是無知無愆的幼孩,或是罪大惡極的凶人,臨到彌留的時刻總是一例的有無常鬼,摸壁鬼,牛頭馬面,赤髮獠牙的陰差等等到門,拿著鐐鏈枷鎖,來捉拿陰魂到案。所以燒紙帛是平他們的暴戾,最後的呼搶是沒奈何的訣別。這也許是大部分臨死時實在的情景,但我們卻不能概定所有的靈魂都不免遭受這樣的凌辱。譬如我們的祖老太太的死,我只能想她是登天,只能想像她慈祥的神化——像那樣鼎沸的號咷,固然是至性不能自禁,但我總以為不如匐伏隱泣或默禱,較為近情,較為合理。
理智發達了,感情便失了自然的濃摯;厭世主義的看來,眼淚與笑聲一樣是空虛的,無意義的。但厭世主義姑且不論,我卻不相信理智的發達,會得妨礙天然的情感;如其教育真有效力,我以為效力就在剝削了不合理性的「感情作用」,但決不會有損真純的感情;他眼淚也許比一般人流得少些,但他等到流淚的時候他的淚才是應流的淚。我也是智識愈開流淚愈少的一個人,但這一次卻也真的哭了好幾次。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為產後不曾復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瞞著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後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來了。她還不曾下轎,我已經聽出她在啜泣,我一時感覺一陣的悲傷,等到她出轎放聲時,我也在房中欷歔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當年的贈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歲,今年七十三歲,亦已是個白髮的婆子,她也來哭她的「小姐」,她是見著我祖母的花燭的惟一個人,她的一哭我也哭了。
再有是伴我的父親哭的。我總是覺得一個身體偉大的人,他動情感的時候,動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偉大些。我見了我父親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著淌淚。但是感動我最強烈的幾次,是他一人倒在床裡,反覆的啜泣著,叫著媽,像一個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熱烈的傷感,在他偉大的心胸裡浪濤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確是一切感情的起源與總結,等到一失慈愛的蔭庇,彷彿一生的事業頓時莫有了根柢,所有的快樂都不能填平這惟一的缺陷;所以他這一哭,我也真哭了。
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嗎?她的軀體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詩人勃蘭恩德(Bryant)說:
Solive,thatwhenthysummonscomestojointheinnumerablecaravanwhichmovestothatmysteriousrealmwhereeachonetakeshischamberinthesilenthallsofdeath,thengonot,likethequarryslaveatnightscourgedtohisdungeon,butsustainedandsoot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