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我在親戚家收殮雖則看得不少,但死的實在的狀況卻不曾見過。我們唸書人的幻想力是比較的豐富,但往往因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現象的實在,結果是書獃子,陸放翁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人生的範圍是無窮的:我們少年時精力充足什麼都不怕嘗試,只愁沒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鵬似的翅膀飛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說,且不論奇的,怪的,特別的,離奇的,我們姑且試問人生裡最基本的事實,最單純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經驗,我們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們能有多少深徹的瞭解,我們是否都親身經歷過?譬如說:生產,戀愛,痛苦,悲,死,妒,恨,快樂,真疲倦,真飢餓,渴,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凍的刑罰,仟悔,種種的情熱。
我可以說,我們平常人生觀,人類,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詞不離口吻的唸書人們,什麼文學家,什麼哲學家——關於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實的實在,知道的——恐怕是極微至少,即使不等於圓圈。我有一個朋友,他和他夫人的感情極厚,一次他夫人臨到難產,因為在外國,所以進醫院什麼都得他自己照料,最後醫生宣言只有用手術一法,但性命不能擔保,他沒有法子,只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訣別(解剖時親屬不准在旁的)。滿心毒魔似的難受,他出了醫院,走在道上,走上橋去,像得了離魂病似的,心脈舂臼似的跳著,最後他聽著了教堂和緩的鐘聲,他就不自主的跟著鐘聲,進了教堂,跟著在做禮拜的跪著,禱告,懺悔,祈求,唱詩,流淚(他並不是信教的人),他這樣的捱過時刻,後來回轉醫院時,一步步都是慘酷的磨難,比上行刑場的犯人,加倍的難受,他怕見醫生與看護婦,彷彿他的運命是在他們的手掌裡握著。事後他對人說「我這才知道了人生一點子的意味!」
所以不曾經歷過精神或心靈的大變的人們,只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偶爾猜想到幾分牆內的動靜,但總是浮的淺的,不切實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人生也許是個空虛的幻夢,但在這幻象中,生與死,戀愛與痛苦,畢竟是陡起的奇峰,應得激動我們彷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許有可以感悟到些幻裡的真,虛中的實,這浮動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應得飽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幾絲顏色!
我是一隻不羈的野駒,我往往縱容想像的猖狂,詭辯人生的現實;比如憑借凹折的玻璃,覺察當前景色。但時而復再,我也能從煩囂的雜響中聽出清新的樂調,在炫耀的雜彩裡,看出有條理的意匠。這次祖母的大故,老家庭的生活,給我不少靜定的時刻,不少深刻的反省。我不敢說我因此感悟了部分的真理,或是取得了若干的智慧;我只能說我因此與實際生活更深了一層的接觸,益發激動我對於人生種種好奇的探討,益發使我驚訝這迷謎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現象,不但生命與呼吸是神奇的現象,就連日常的生活與習慣與迷信,也好像放射著異樣的光閃,不容我們擅用一兩個形容詞來概狀,更不容我們昌言什麼主義來抹煞——一個革新者的熱心,碰著了實在的寒冰!
我在我的日記裡翻出一封不曾寫完不曾付寄的信,是我祖母死後第二天的早上寫的。我時在極強烈的極鮮明的時刻內,很想把那幾日經過感想與疑問,痛快的寫給一個同情的好友,使他在數千里外也能分嘗我強烈的鮮明的感情。那位同情的好友我選中了通伯。但那封信卻只起了一個呆重的頭,一為喪中忙,二為我那時眼熱不耐用心,始終不曾寫就,一直捱到現在再想補寫,恐怕強烈已經變弱,鮮明已經透暗,逃亡的囚逋,不易追獲的了。我現在把那封殘信錄在這裡,再來追摹當時的情景。
通伯:
我的祖母死了!從昨夜十時半起,直到現在,滿屋子只是號啕呼搶的悲音,與和尚、道士、女僧的禮懺鼓磬聲。二十年前祖父喪時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願否聽我講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許已經見不到老人,但老人卻在生死的交關彷彿存心的彌留著,等待她最鍾愛的孫兒——即不能與他開言訣別,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溫暖的手掌,撫摩她依然跳動著的胸懷,凝視她依然能自開自闔雖則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的病是腦充血的一種,中醫稱為「卒中」(最難救的中風)。她十日前在暗房裡躓仆倒地,從此不再開口出言,登仙似的結束了她八十四歲的長壽,六十年良妻與賢母的辛勤,她現在已經永遠的脫辭了煩惱的人間,還歸她清淨自在的來處。我們承受她一生的厚愛與蔭澤的兒孫,此時親見,將來追念,她最後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懷的摧痛,熱淚暴雨似的盆湧,然痛心中卻亦隱有無窮的讚美,熱淚中依稀想見她功成德備的微笑,無形中似有不朽的靈光,永遠的臨照她綿衍的後裔……
舊歷的乞巧那一天,我們一大群快活的遊蹤,驢子灰的黃的白的,轎子四個腳夫抬的,正在山海關外紆回的,曲折的繞登角山的棲賢寺,面對著殘圮的長城,巨蟲似的爬山越嶺,隱入煙靄的迷茫。那晚回北戴河海濱住處,已經半夜,我們還打算天亮四點鐘上蓮峰山去看日出,我已經快上床,忽然想起了,出去問有信沒有,聽差遞給我一封電報,家裡來的四等電報。我就知道不妙,果然是「祖母病危速回」!我當晚就收拾行裝,趕早上六時車到天津,晚上才上津浦快車。正嫌路遠車慢,半路又為發水沖壞了軌道過不去,一停就停了十二點鐘有餘,在車裡多過了一夜,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方才過江上滬寧車。這趟車如其准點到上海,剛好可以接上滬杭的夜車,誰知道又誤了點,誤了不多不少的一分鐘,一面我們的車進站,他們的車頭嗚的一聲叫,別斷別斷的去了!我若然是空身子,還可以冒險跳車,偏偏我的一隻手又被行李雇定了,所以只得定著眼睛送它走。
所以直到八月二十二日的中午我方才到家。我給通伯的信說「怕是已經見不著老人」,在路上那幾天真是難受,縮不短的距離沒有法子,但是那急人的水發,急人的火車,幾面湊攏來,叫我整整的遲一晝夜到家!試想病危了的八十四歲的老人,這二十四點鐘不是容易過的,說不定她剛巧在這個期間內有什麼動靜,那才叫人抱憾哩!但是結果還算沒有多大的差池——她老人家還在生死的交關等著!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你的孫兒回來了,奶奶!沒有回音。老太太闔著眼,仰面躺在床裡,右手拿著一把半舊的雕翎扇很自在的扇動著。老太太原就怕熱,每年暑天總是扇子不離手的,那幾天又是特別的熱。
這還不是好好的老太太,呼吸頂勻淨的,定是睡著了,誰說危險!奶奶,奶奶!她把扇子放下了,伸手去摸著頭頂上掛著的冰袋,一把抓得緊緊的,呼了一口長氣,像是暑天趕道兒的喝了一碗涼湯似的,這不是她明明的有感覺不是?我把她的手拿在我的手裡,她似乎感覺我手心的熱,可是她也讓我握著,她開眼了!右眼張得比左眼開些,瞳子卻是發呆,我拿手指在她的眼前一挑,她也沒有瞬,那準是她瞧不見了——奶奶,奶奶,——她也真沒有聽見,難道她真是病了,真是危險,這樣愛我疼我寵我的好祖母,難道真會得……我心裡一陣的難受,鼻子裡一陣的酸,滾熱的眼淚就迸了出來。這時候床前已經擠滿了人,我的這位,我的那位,我一眼看過去,只見一片慘白憂愁的面色,一雙雙裝滿了淚珠的眼眶。我的媽更看的憔悴。她們已經伺候了六天六夜,媽對我講祖母這回不幸的情形,怎樣的她夜飯前還在大廳上吩咐事情,怎樣的飯後進房去自己擦臉,不知怎樣的閃了下去,外面人聽著響聲才進去,已經是不能開口了,怎樣的請醫生,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轉機……
一個人到了天倫骨肉的中間,整套的思想情緒,就變換了式樣與顏色。你的不自然的口音與語法沒有用了;你的耀眼的袍服可以不必穿了;你的潔白的天使的翅膀,預備飛翔出人間到天堂的,不便在你的慈母跟前自由的開豁;你的理想的樓台亭閣,也不輕易的放進這二百年的老屋;你的佩劍,要塞,以及種種的防禦,在爭競的外界即使是必要的,到此只是可笑的累贅。在這裡,不比在其餘的地方,他們所要求於你的,只是隨熟的聲音與笑貌,只是好的,純粹的本性,只是一個沒有斑點子的赤裸裸的好心。在這些純愛的骨肉的經緯中心,不由的你不從你的天性裡抽出最柔糯亦最有力的幾縷絲線來加密或是縫補這幅天倫的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