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25章 散文·縈繞的情絲 (25)
    但他們所追求的卻不是虛玄的性理的真或超越的宗教的真。他們辛苦的對象是「性靈的抒情的動盪,沉思的迂迴的輪廓,天良的俄然的激發」。本來人生深一義的意趣與價值還不是全得向我們深沉,幽玄的意識裡去探撿出來?全在我們精微的完全的知覺到每一分時帶給我們的特異的震動,在我們生命的纖維上留下的不可錯誤的微妙的印痕,追摹那一些瞬息轉變如同霧裡的山水的消息,是藝人們,不論用的是那一種工具,最愉快亦最艱苦的工作。想像一支伊和靈絃琴(TheAeolianHarp)在松風中感受萬籟的呼吸,同時也從自身靈敏的緊張上散放著不容模擬的妙音!不易,真是不易,這想用一種在定義上不能完美的工具來傳達那些微妙的,幾於神秘的蹤跡——這困難竟比是想捉捕水波上的零星或是收集蘭蕙的香息。果然要能成功,那還不是波特萊說的奇跡?

    但可奇的是奇跡亦竟有會發見的時候。你去波特萊的掌握間看,他還不是捕得了星磷的清輝,採得了蘭蕙的異息?更可奇的是他給我們的是一種幾於有實質的香與光。在他手掌間的事物,不論原來是如何的平凡,結果如同愛儷兒的歌裡說的:——

    Suffenasea—change

    Intosomethingbeautifulandstrange.1

    對窮苦表示同情不是平常的事,但有誰,除了波特萊,能造作這樣神化的文句:——

    Avez—vousquelquefoisapercudesveuvessurcesbancssolitaires,desveuvespauvres?Qu』ellessoientendeuilounon,ilestfaciledelesreconnaitre.D』ailleursilyatoujoursdansledeuildupauvrequelquechosequimanque,uneabsenced』harmoniequilerendplusnavrentIlestcontraintdeIesinersursadouleur.LericheporteIasienneaugrandcomplet.

    你有時不看到在冷靜的街邊坐著的寡婦們嗎?她們或是穿著孝或是不,反正你一看就認識。況且就使她們是穿著孝,她們那穿法本身就有些不對勁,像少些什麼似的。這神情使人看了更難受。她們在哀傷上也得省儉。有錢的孝也穿得是樣。

    「她們在哀傷上也得省儉」——我們能想像更瑩澈的同情,能想像更瑩澈的文字嗎?這是《惡之華》的作者;也是他,手拿著小物玩具在巴黎市街上分給窮苦的孩子們,望著他們「偷偷的跑開去,像是貓,它咬著了你給他的一點兒非得跑遠遠再吃去,生怕你給了又要反悔」(ThePoorBoy』sToy)也是他——坐在舒適的咖啡店裡見著的是站在街上望著店裡的「窮人的眼」(LesYeuxdespauvres)——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臉上顯著疲乏長著灰色須的,一手拉著一個孩子,另一手抱著一個沒有力氣再走的小的——雖則在他身旁陪著說笑的是一個臉上有粉口裡有香的美婦人,她的意思是要他叫店伙趕開這些苦人兒,瞪著大白眼看人多討厭!

    Tantilestdifficiledes』entendre,moncherange,ettantlapenseeestincommunicablememeentregensquis』aiment.1

    他創造了一種新的戰慄(Anewthrill)。囂俄說,在八十年前是新的,到今天還是新的。愛默深說:「一個時代的經驗需要一種新的懺悔,這世界彷彿常在等候著它的詩人。」波特萊是十九世紀的懺悔者,正如盧騷是十八世紀的,丹德是中古期的。他們是真的「靈魂的探險者」,起點是他們自身的意識,終點是一個時代全人類的性靈的總和。譬如颶風,發端許只是一片木葉的顫動,他們的也不過是一次偶然的心震,一些「bagatelleslaborieuses」,但結果——誰能指點到最後一個迸裂的浪花?自波特萊以來,更新的新鮮,不論在思想或文字上,當然是有過:麥雷先生(J.M.Murry)說普魯斯德(MarcelProust)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新感性,比方說,但每一種新鮮的發見只使我們更訝異的辨認我們偉大的「前驅者」與「探險者」當時蹤跡的遼遠。他們的界碑竟許還遠在我們到現在仍然望不見的天的那一方站著哪,誰知道!在每一顆新凝成的露珠裡,星月存儲著它們的光輝——我們怎麼能不低頭?

    悼沈叔薇

    〔沈叔薇是我的一個表兄,從小同學,高小中學(杭州一中)都是同班畢業的,他是今年九月死的〕

    叔薇,你竟然死了,我常常的想著你,你是我一生最密切的一個人,你的死是我的一個不可補償的損失。我每次想到生與死的究竟時,我不定覺得生是可欲,死是可悲,我自己的經驗與默察只使我相信生的底質是苦不是樂,是悲哀不是幸福,是淚不是笑,是拘束不是自由:因此從生入死,在我有時看來,只是解化了實體的存在,脫離了現象的世界,你原來能辨別苦樂,忍受磨折的性靈,在這最後的呼吸離竅的俄頃,又投入了一種異樣的冒險。我們不能輕易的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亦不能設想苦痛的滅絕。但生死間終究有一個不可掩諱的分別,不論你怎樣的看法。出世是一件大事,死亡亦是一件大事。一個嬰兒出母胎時他便與這生的世界開始了關係,這關係卻不能隨著他去後的軀殼埋掩,這一生與一死,不論相間的距離怎樣的短,不論他生時的世界怎樣的仄——這一生死便是一個不可銷毀的事實:比如海水每多一次潮漲海灘便多受一次氾濫,我們全體的生命的灘沙裡,我想,也存記著最微小的波動與影響……

    而況我們人又是有感情的動物。在你活著的時候,我可以攜著你的手,談我們的談,笑我們的笑,一同在野外仰望天上的繁星,或是共感秋風與落葉的悲涼……叔薇,你這幾年雖則與我不易相見,雖則彼此處世的態度更不如童年時的一致,但我知道,我相信在你的心裡還留著一部分給我的情願,因為你也在我的胸中永佔著相當的關切。我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我。每次我回家鄉時,我往往在不曾解卸行裝前已經亟亟的尋求,欣欣的重溫你的伴侶。但如今在你我間的距離,不再是可以度量的里程,卻是一切距離中最遼遠的一種距離——生與死的距離。我下次重歸鄉土,再沒有機會與你攜手談笑,再不能與你相與恣縱早年的狂態,我再到你們家去,至多只能撫摩你的寂寞的靈幃,仰望你的慘淡的遺容,或是手拿一把鮮花到你的墳前憑弔!

    叔薇,我今晚在北京的寓裡,在一個冷靜的秋夜,傾聽著風催落葉的秋聲,咀嚼著為你興起的哀思,這幾行文字,雖則是隨意寫下,不成章節,但在這舒寫自來情感的俄頃,我彷彿又一度接近了你生前溫馴的,諧趣的人格,彷彿又見著了你瘦臉上的枯澀的微笑——比在生前更諧合的更密切的接近。

    我沒有多少的話對你說,叔薇,你得寬恕我;當你在世時我們亦很少相互罄吐的機會。你去世的那一天我來看你,那時你的頭上,你的眉目間,已經刻畫著死的晦色,我叫了你一聲叔薇,你也從枕上側面來回叫我一聲志摩,那便是我們在永別前最後的緣分!我永遠忘不了那時病榻前的情景!

    我前面說生命不定是可喜,死亦不定可畏:叔薇,你的一生尤其不曾嘗味過生命裡可能的樂趣,雖則你是天生的達觀,從不曾慕羨虛榮的人間;你如其繼續的活著,支撐著你的多病的筋骨,委蛇你無多沾戀的家庭,我敢說這樣的生轉不如撒手去了的乾淨!況且你生前至愛的骨肉,亦久已不在人間,你的生身的爹娘,你的過繼的爹娘(你的姑母),你的姊姊——可憐娟姊,我始終不曾一度憑弔——還有你的愛妻,他們都在墳墓的那一邊滿開著他們天倫的懷抱,守候著他們最愛的「老五」,共享永久的安閒……

    十一月一日早三時

    你的表弟志摩

    我的祖母之死

    「一個單純的孩子,

    過他快活的時光,

    興匆匆的,活潑潑的,

    何嘗識別生存與死亡?」

    這四行詩是英國詩人華茨華斯(WilliamWordsworth)一首有名的小詩叫做「我們是七人」(WeareSeven)的開端,也就是他的全詩的主意。這位愛自然,愛兒童的詩人,有一次碰著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發鬈蓬鬆的可愛,他問她兄弟姊妹共有幾人,她說我們是七個,兩個在城裡,兩個在外國,還有一個姊妹一個哥哥,在她家裡附近教堂的墓園裡埋著。但她小孩的心理,卻不分清生與死的界限,她每晚攜著她的幹點心與小盤皿,到那墓園的草地裡,獨自的吃,獨自的唱,唱給她的在土堆裡眠著的兄姊聽,雖則他們靜悄悄的莫有迴響,她爛漫的童心卻不曾感到生死間有不可思議的阻隔;所以任憑華翁多方的譬解,她只是睜著一雙靈動的小眼,回答說:

    「可是,先生,我們還是七人。」

    其實華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讓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經說「在孩童時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會得悄悄的躺在墳裡,我的骸骨會得變成塵土」。又一次他對人說「我做孩子時最想不通的,是死的這回事將來也會得輪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們天生是好奇的,他們要知道貓兒為什麼要吃耗子,小弟弟從那裡變出來的,或是究竟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但人生最重大的變端——死的現象與實在,他們也只能含糊的看過,我們不能期望一個個小孩子們都是搔頭窮思的丹麥王子。他們臨到喪故,往往跟著大人啼哭;但他只要眼淚一干,就會到院子裡踢毽子,趕蝴蝶,就使在屋子里長眠不醒了的是他們的親爹或親娘,大哥或小妹,我們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蝕了他們稚羊小狗似的歡欣。你如其對孩子說,你媽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裡有九次只是對著你發呆;但他等到要媽叫媽,媽偏不應的時候,他的嫩頰上就會有熱淚流下。

    但小孩天然的一種表情,往往可以給人們最深的感動。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電影,就是描寫一個小孩愛戀已死母親的種種天真的情景。她在園裡看種花,園丁告訴她這花在泥裡,澆下水去,就會長大起來。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聲驚醒了,忽然想起園丁的話,她的小腦筋裡就發生了絕妙的主意。她偷偷的爬出了床,走下樓梯,到書房裡去拿下桌上供著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懷裡,也不顧傾倒著的大雨,一直走到園裡,在地上用園丁的小鋤掘鬆了泥土,把她懷裡的親媽,謹慎的取了出來,栽在泥裡,把松泥掩護著;她做完了工就蹲在那裡守候——一個三四歲的女孩,穿著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雨裡,蹲在露天的地上,專心篤意的盼望已經死去的親娘,像花草一般,從泥土裡發長出來!

    我初次遭逢親屬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時我還不滿六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經驗,但我追想當時的心理,我對於死的見解也不見得比華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記得那天夜裡,家裡人吩咐祖父病重,他們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樓睡去,回頭要我們時他們會來叫的。我們就上樓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臥房,我那時也不十分明白,只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燒,強盜搶,做怕夢,一樣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著,只聽得樓下的急步聲,碗碟聲,喚婢僕聲,隱隱的哭泣聲,不息的響音。

    過了半夜,他們上來把我從睡夢裡抱了下去,我醒過來只聽得一片的哭聲,他們已經把長條香點起來,一屋子煙,一屋子的人,圍攏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挨了過去,在人叢裡偷看大床裡的好祖父。忽然聽說醒了,醒了,哭喊聲也歇了,我看見父親爬在床裡,把病父抱持在懷裡,祖父倚在他的身上,只眼緊閉著,口裡銜著一塊黑色的藥物,他說話了,很輕的聲音,雖則我不曾聽明他說的什麼話,後來知道他經過了一陣昏暈,他又醒了過來對家人說:「你們吃嚇了,這算是小死。」他接著又說了好幾句話。隨講音隨低,呼氣隨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卻不曾親見最後的彌留,也許是我記不起,總之我那時早已跪在地板上,手裡擎著香,跟著大眾高聲的哭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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