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24章 散文·縈繞的情絲 (24)
    一個偉大的作者如羅曼羅蘭或托爾斯泰,正是是一條大河,它那波瀾,它那曲折,它那氣象,隨處不同,我們不能劃出它的一灣一角來代表它那全流。我們有幸福在書本上結識他們的正比是尼羅河或揚子江沿岸的泥坷,各按我們的受量分沾他們的潤澤的恩惠罷了。說起這兩位作者——托爾斯泰與羅曼羅蘭:他們靈感的泉源是同一的,他們的使命是同一的,他們在精神上有相互的默契(詳後),彷彿上天從不教他的靈光在世上完全滅跡,所以在這普遍的混濁與黑暗的世界內往往有這類稟承靈智的大天才在我們中間指點迷途,啟示光明。但他們也自有他們不同的地方;如其我們還是引申上面這個比喻,托爾斯泰、羅曼羅蘭的前人,就更像是尼羅河的流域,它那兩岸是浩瀚的沙磧,古埃及的墓宮,三角金字塔的映影,高矗的棕櫚類的林木,間或有帳幕的遊行隊,天頂永遠有異樣的明星;羅曼羅蘭、托爾斯泰的後人,像是揚子江的流域,更近人間,更近人情的大河,它那兩岸是青綠的桑麻,是連櫛的房屋,在波粼裡泅著的是魚是蝦,不是長牙齒的鱷魚,岸邊聽得見的也不是神秘的駝鈴,是隨熟的雞犬聲。這也許是斯拉夫與拉丁民族各有的異稟,在這兩位大師的身上得到更集中的表現,但他們潤澤這苦旱的人間的使命是一致的。

    十五年前一個下午,在巴黎的大街上,有一個穿馬路的叫汽車給碰了,差一點沒有死。他就是羅曼羅蘭。那天他要是死了,巴黎也不會怎樣的注意,至多報紙上本地新聞欄裡登一條小字:「汽車肇禍,撞死一個走路的,叫羅曼羅蘭,年四十五歲,在大學裡當過音樂史教授,曾經辦過一種不出名的雜誌叫CahiersdelaQuinzaine1的。」

    但羅蘭不死,他不能死;他還得完成他分定的使命。在歐戰爆裂的那一年,羅蘭的天才,五十年來在無名的黑暗裡埋著的,忽然取得了普遍的認識。從此他不僅是全歐心智與精神的領袖,他也是全世界一個靈感的泉源。他的聲音彷彿是最高峰上的崩雪,迴響在遠近的萬壑間。五年的大戰毀了無數的生命與文化的成績,但毀不了的是人類幾個基本的信念與理想,在這無形的精神價值的戰場上,羅蘭永遠是一個不僕的英雄。對著在惡鬥的漩渦裡掙扎著的全歐,羅蘭喊一聲彼此是弟兄放手!對著蜘網似密佈,疫癘似蔓延的怨恨,仇毒,虛妄,瘋癲,羅蘭集中他孤獨的理智與情感的力量作戰。對著普遍破壞的現象,羅蘭伸出他單獨的臂膀開始組織人道的勢力。對著叫褊淺的國家主義與惡毒的報復本能迷惑住的智識階級,他大聲的喚醒他們應負的責任,要他們恢復思想的獨立,救濟盲目的群眾。「在戰場的空中」——「AbovetheBattleField」——不是在戰場上,在各民族共同的天空,不是在一國的領土內,我們聽得羅蘭的大聲,也就是人道的呼聲,像一陣光明的驟雨,激鬥著地面上互殺的烈焰。羅蘭的作戰是有結果的,他聯合了國際間自由的心靈,替未來的和平築一層有力的基礎。這是他自己的話:

    我們從戰爭得到一個付重價的利益,它替我們聯合了各民族中不甘受流行的種族怨毒支配的心靈。這次的教訓益發激勵他們的精力,強固他們的意志。誰說人類友愛是一個絕望的理想?我再不懷疑未來的全歐一致的結合。我們不久可以實現那精神的統一。這戰爭只是它的熱血的洗禮。

    這是羅蘭,勇敢的人道的戰士!當他全國的刀鋒一致向著德人的時候,他敢說不,真正的敵人是你們自己心懷裡的仇毒。當全歐破碎成不可收拾的斷片時,他想像到人類更完美的精神的統一。友愛與同情,他相信,永遠是打倒仇恨與怨毒的利器;他永遠不懷疑他的理想是最後的勝利者。在他的前面有托爾斯泰與道施滔奄夫斯基(雖則思想的形式不同)他的同時有泰戈爾與甘地(他們的思想的形式也不同),他們的立場是在高山的頂上,他們的視域在時間上是歷史的全部,在空間裡是人類的全體,他們的聲音是天空裡的雷震,他們的贈與是精神的慰安。我們都是牢獄裡的囚犯,鐐銬壓住的,鐵欄錮住的,難得有一絲雪亮暖和的陽光照上我們黝黑的臉面,難得有喜雀過路的歡聲清醒我們昏沉的頭腦。「重濁」,羅蘭開始他的《貝德花芬傳》:

    重濁是我們周圍的空氣。這世界是叫一種凝厚的污濁的穢息給悶住了……一種卑瑣的物質壓在我們的心裡,壓在我們的頭上,叫所有民族與個人失卻了自由工作的機會。我們會讓掐住了轉不過氣來。來,讓我們打開窗子好叫天空自由的空氣進來,好叫我們呼吸古英雄們的呼吸。

    打破我執的偏見來認識精神的統一;打破國界的偏見來認識人道的統一。這是羅蘭與他同理想者的教訓。解脫怨毒的束縛來實現思想的自由;反抗時代的壓迫來恢復性靈的尊嚴。這是羅蘭與他同理想者的教訓。人生原是與苦俱來的;我們來做人的名分不是咒詛人生因為它給我們苦痛,我們正應在苦痛中學習,修養,覺悟,在苦痛中發見我們內蘊的寶藏,在苦痛中領會人生的真際。英雄,羅蘭最崇拜如密仡朗其羅與貝德花芬一類人道的英雄,不是別的,只是偉大的耐苦者。那些不朽的藝術家,誰不曾在苦痛中實現生命,實現藝術,實現宗教,實現一切的奧義?自己是個深感苦痛者,他推致他的同情給世上所有的受苦者;在他這受苦,這耐苦,是一種偉大,比事業的偉大更深沉的偉大。他要尋求的是地面上感悲哀感孤獨的靈魂。「人生是艱難的。誰不甘願承受庸俗,他這輩子就是不斷的奮鬥。

    並且這往往是苦痛的奮鬥,沒有光彩沒有幸福,獨自在孤單與沉默中掙扎。窮困壓著你,家纍纍著你,無意味的沉悶的工作消耗你的精力,沒有歡欣,沒有希冀,沒有同伴,你在這黑暗的道上甚至連一個在不幸中伸手給你的骨肉的機會都沒有。」這受苦的概念便是羅蘭人生哲學的起點,在這上面他求築起一座強固的人道的寓所。因此在他有名的傳記裡他用力傳述先賢的苦難生涯,使我們憬悟至少在我們的苦痛裡,我們不是孤獨的,在我們切己的苦痛裡隱藏著人道的消息與線索。「不快活的朋友們,不要過分的自傷,因為最偉大的人們也曾分嘗味你們的苦味。我們正應得跟著他們的努奮自勉。假如我們覺得軟弱,讓我們靠著他們喘息。他們有安慰給我們。從他們的精神裡放射著精力與仁慈。即使我們不研究他們的作品,即使我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單從他們面上的光彩,單從他們曾經生活過的事實裡,我們應得感悟到生命最偉大,最生產——甚至最快樂——的時候是在受苦痛的時候。」

    我們不知道羅曼羅蘭先生想像中的新中國是怎樣的;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示意要聽他的思想在新中國的迴響。但如其他能知道新中國像我們自己知道它一樣,他一定感覺與我們更密切的同情,更貼近的關係,也一定更急急的伸手給我們握著——因為你們知道,我也知道,什麼是新中國只是新發見的深沉的悲哀與苦痛深深的盤伏在人生的底裡!這也許是我個人新中國的解釋;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時行的口號,什麼打倒帝國主義等等,或是分裂與猜忌的現象,去報告羅蘭先生說這是新中國,我再也不能預料他的感想了。

    我已經沒有時候與地位敘述羅蘭的生平與著述;我只能匆匆的略說梗概。他是一個音樂的天才,在幼年音樂便是他的生命。他媽教他琴,在諧音的波動中他的童心便發見了不可言喻的快樂。莫察德與貝德花芬是他最早發見的英雄。所以在法國經受普魯士戰爭愛國主義最高激的時候,這位年輕的聖人正在「敵人」的作品中嘗味最高的藝術。他的自傳裡寫著:「我們家裡有好多舊的德國音樂書。德國?我懂得那個字的意義?在我們這一帶我相信德國人從沒有人見過的。我翻著那一堆舊書,爬在琴上拼出一個個的音符。這些流動的樂音,諧調的細流,灌溉著我的童心,像雨水漫入泥土似的淹了進去。莫察德與貝德花芬的快樂與苦痛,想望的幻夢,漸漸的變成了我的肉的肉,我的骨的骨。我是它們,它們是我。要沒有它們我怎過得了我的日子?我小時生病危殆的時候,莫察德的一個調子就像愛人似的貼近我的枕衾看著我。長大的時候,每回逢著懷疑與懊喪,貝德花芬的音樂又在我的心裡撥旺了永久生命的火星。每回我精神疲倦了,或是心上有不如意事,我就找我的琴去,在音樂中洗淨我的煩愁。」

    要認識羅蘭的不僅應得讀他神光煥發的傳記,還得讀他十卷的JeanChristophe1,在這書裡他描寫他的音樂的經驗。

    他在學堂裡結識了莎士比亞,發見了詩與戲劇的神奇。他的哲學的靈感,與歌德一樣,是泛神主義的斯賓諾塞。他早年的朋友是近代法國三大詩人:克洛岱爾(PaulClaudel法國駐日大使),AndeSuares,與CharlesPeguy(後來與他同辦CahiersdelaQuinzaine)。槐格納是壓倒一時的天才,也是羅蘭與他少年朋友們的英雄。但在他個人更重要的一個影響是托爾斯泰。他早就讀他的著作,十分的愛慕他,後來他念了他的《藝術論》,那只俄國的老象——用一個偷來的比喻——走進了藝術的花園裡去,左一腳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莎士比亞,右一腳又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貝德花芬,這時候少年的羅曼羅蘭走到了他的思想的歧路了。莎氏、貝氏、托氏,同是他的英雄,但托氏憤憤的申斥莎、貝一流的作者,說他們的藝術都是要不得,不相干的,不是真的人道的藝術——他早年的自己也是要不得不相干的。

    在羅蘭一個熱烈的尋求真理者,這來就好似青天裡一個霹靂;他再也忍不住他的疑慮。他寫了一封信給托爾斯泰,陳述他的衝突的心理。他那年二十二歲。過了幾個星期羅蘭差不多把那信忘都忘了,一天忽然接到一封郵件:三十八滿頁寫的一封長信,偉大的托爾斯泰的親筆給這不知名的法國少年的!「親愛的兄弟,」那六十老人稱呼他,「我接到你的第一封信,我深深的受感在心。我念你的信,淚水在我的眼裡。」下面說他藝術的見解:我們投入人生的動機不應是為藝術的愛,而應是為人類的愛。只有經受這樣靈感的人才可以希望在他的一生實現一些值得一做的事業。這還是他的老話,但少年的羅蘭受深徹感動的地方是在這一時代的聖人竟然這樣懇切的同情他,安慰他,指示他,一個無名的異邦人。他那時的感奮我們可以約略想像。因此羅蘭這幾十年來每逢少年人寫信給他,他沒有不親筆作復,用一樣慈愛誠摯的心對待他的後輩。這來受他的靈感的少年人更不知多少了。這是一件含獎勵性的事實。我們從可以知道凡是一件不勉強的善事就比如春天的熏風,它一路來散佈著生命的種子,喚醒活潑的世界。

    但羅蘭那時離著成名的日子還遠,雖則他從幼年起只是不懈的努力。他還得經嘗身世的失望(他的結婚是不幸的,近三十年來他幾於是完全隱士的生涯,他現在瑞士的魯山,聽說與他妹子同居),種種精神的苦痛,才能實受他的勞力的報酬——他的天才的認識與接受。他寫了十二部長篇劇本,三部最著名的傳記(密仡朗其羅、貝德花芬、托爾斯泰),十大篇JeanChristophe,算是這時代裡最重要的作品的一部,還有他與他的朋友辦了十五年灰色的雜誌,但他的名字還是在晦塞的灰堆裡掩著——直到他將近五十歲那年,這世界方才開始驚訝他的異彩。貝德花芬有幾句話,我想可以一樣適用到一生勞悴不怠的羅蘭身上:

    我沒有朋友,我必得單獨過活;但是我知道在我心靈的底裡上帝是近著我,比別人更近。我走近他我心裡不害怕,我一向認識他的。我從不著急我自己的音樂,那不是壞運所能顛撲的,誰要能懂得它,它就有力量使他解除磨折旁人的苦惱。

    波特萊的散文詩

    「我們誰不曾,在志願奢大的期間,夢想過一種詩的散文的奇跡,音樂的卻沒有節奏與韻,敏銳而脆響,正足以跡象性靈的抒情的動盪,沉思的迂迴的輪廓,以及天良的俄然的激發?」波特萊(CharlesBaudelaire)一輩子話說得不多,至少我們所能聽見的不多,但他說出口的沒有一句是廢話。他不說廢話因為他不說出口除了在他的意識里長到成熟琢磨得剔透的一些。他的話可以說沒有一句不是從心靈裡新鮮剖摘出來的。像是仙國裡的花,他那新鮮,那光澤與香味,是長留不散的。在十九世紀的文學史上,一個沸洛貝,一個華爾德裴特,一個波特萊,必得永遠在後人的心裡喚起一個沉鬱,孤獨,日夜在自剖的苦痛中求光亮者的意象——有如中古期的「聖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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