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21章 散文·縈繞的情絲 (21)
    但是叫我怎樣講法呢?在課堂裡一頭講生字一頭講典故,多少有一個講法,但是現在要我坐下來把這首整體的詩分成片段詮釋它的意義,可真是一個難題!領略藝術與看山景一樣,只要你地位站得適當,你這一望一眼便吸收了全景的精神;要你「遠視」的看,不是近視的看;如其你捧住了樹才能見樹,那時即使你不惜工夫一株一株的審查過去,你還是看不到全林的景子。所以分析的看藝術,多少是殺風景的:綜合的看法才對。所以我現在勉強講這《夜鶯歌》,我不敢說我能有什麼心得的見解!我並沒有!我只是在課堂裡講書的態度,按句按段的講下去就是;至於整體的領悟還得靠你們自己,我是不能幫忙的。

    你們沒有聽過夜鶯先是一個困難。北京有沒有我都不知道。下回蕭友梅先生的音樂會要是有貝德花芬的第六個「沁芳南」(ThePastoralSymphony)時,你們可以去聽聽,那裡面有夜鶯的歌聲。好吧,我們只能要同意聽音樂——自然的或人為的——有時可以使我們聽出神:譬如你晚上在山腳下獨步時聽著清越的笛聲,遠遠的飛來,你即使不滴淚,你多少不免「神往」不是?或是在山中聽泉樂,也可使你忘卻俗景,想像神境。我們假定夜鶯的歌聲比我們白天聽著的什麼鳥都要好聽;他初起像是龔雲甫2,嗓子發沙的,很懈的試她的新歌;頓上一頓,來了,有調了。可還不急,只是清脆悅耳,像是珠走玉盤(比喻是滿不相干的)!慢慢的她動了情感,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使他激成異常的憤慨似的,他這才真唱了,聲音越來越亮,調門越來越新奇,情緒越來越熱烈,韻味越來越深長,像是無限的歡暢,像是艷麗的怨慕,又像是變調的悲哀——直唱得你在旁傾聽的人不自主的跟著她興奮,伴著她心跳。你恨不得和著她狂歌,就差你的嗓子太粗太濁合不到一起!這是夜鶯;這是濟慈聽著的夜鶯,本來晚上萬籟靜定後聲音的感動力就特強,何況夜鶯那樣不可模擬的妙樂。

    好了,你們先得想像你們自己也教音樂的沉醴浸醉了,四肢軟綿綿的,心頭癢薺薺的,說不出的一種濃味的馥郁的舒服,眼簾也是懶洋洋的掛不起來,心裡滿是流膏似的感想,遼遠的回憶,甜美的惆悵,閃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調一齊兜上方寸靈台時——再來——「inalow,tiemulousunder-tone」——開通濟慈的《夜鶯歌》,那才對勁兒!

    這不是清醒時的說話;這是半夢囈的私語:心裡暢快的壓迫太重了流出口來綣繾的細語——我們用散文譯過他的意思來看:——

    (一)「這唱歌的,唱這樣神妙的歌的,決不是一隻平常的鳥;她一定是一個樹林裡美麗的女神,有翅膀會得飛翔的。她真樂呀,你聽獨自在黑夜的樹林裡,在架干交叉,濃蔭如織的青林裡,她暢快的開放她的歌調,讚美著初夏的美景,我在這裡聽她唱,聽的時候已經很多,她還是恣情的唱著;啊,我真被她的歌聲迷醉了,我不敢羨慕她的清福,但我卻讓她無邊的歡暢催眠住了,我像是服了一劑麻藥,或是喝盡了一劑鴉片汁,要不然為什麼這睡昏昏思離離的像進了黑甜鄉似的,我感覺著一種微倦的麻痺,我太快活了,這快感太尖銳了,竟使我心房隱隱的生痛了!」

    (二)「你還是不倦的唱著——在你的歌聲裡我聽出了最香冽的美酒的味兒。啊,喝一杯陳年的真葡萄釀多痛快呀!那葡萄是長在暖和的南方的,普魯罔斯那種地方,那邊有的是幸福與歡樂,他們男的女的整天在寬闊的太陽光底下作樂,有的攜著手跳春舞,有的彈著琴唱戀歌;再加那遍野的香草與各樣的樹馨——在這快樂的地土下他們有酒窖埋著美酒。現在酒味益發的澄靜,香冽了。真美呀,真充滿了南國的鄉土精神的美酒,我要來引滿一杯,這酒好比是希寶克林靈泉的泉水,在日光裡灩灩發虹光的清泉,我拿一隻古爵盛一個撲滿。啊,看呀!這珍珠似的酒沫在這杯邊上發瞬,這杯口也叫紫色的濃漿染一個鮮艷;你看看,我這一口就把這一大杯酒吞了下去——這才真醉了,我的神魂就脫離了軀殼,幽幽的辭別了世界,跟著你清唱的音響,像一個影子似淡淡的掩入了你那暗沉沉的林中。」

    (三)「想起這世界真叫人傷心。我是無沾戀的,巴不得有機會可以逃避,可以忘懷種種不如意的現象,不比你在青林茂蔭裡過無憂的生活,你不知道也無須過問我們這寒傖的世界,我們這裡有的是熱病、厭倦、煩惱,平常朋友們見面時只是愁顏相對,你聽我的牢騷,我聽你的哀怨;老年人耗盡了精力,聽憑痺症搖落他們僅存的幾莖可憐的白髮;年輕人也是叫不如意事蝕空了,滿臉的憔悴,消瘦得像一個鬼影,再不然就進墓門;真是除非你不想他,你要一想的時候就不由的你發愁,不由的你眼睛裡鈍遲遲的充滿了絕望的晦色;美更不必說,也許難得在這裡,那裡,偶然露一點痕跡,但是轉瞬間就變成落花流水似沒了,春光是挽留不住的,愛美的人也不是沒有,但美景既不常駐人間,我們至多只能實現暫時的享受,笑口不曾全開,愁顏又回來了!因此我只想順著你歌聲離別這世界,忘卻這世界,解化這憂鬱沉沉的知覺。」

    (四)「人間真不值得留戀,去吧,去吧!我也不必乞靈於培克司(酒神)與他那寶輦前的文豹,只憑詩情無形的翅膀我也可以飛上你那裡去。啊,果然來了!到了你的境界了!這林子裡的夜是多溫柔呀,也許皇后似的明月此時正在她天中的寶座上坐著,周圍無數的星辰像侍臣似的拱著她。但這夜卻是黑,暗陰陰的沒有光亮,只有偶然天風過路時把這青翠蔭蔽吹動,讓半亮的天光絲絲的漏下來,照出我腳下青茵濃密的地土。」

    (五)「這林子裡夢沉沉的不漏光亮,我腳下踏著的不知道是什麼花,樹枝上滲下來的清馨也辨不清是什麼香;在這薰香的黑暗中我只能按著這時令猜度這時候青草裡,矮叢裡,野果樹上的各色花香;——乳白色的山楂花,有刺的野薔薇,在葉叢裡掩蓋著的芝羅蘭已快萎謝了,還有初夏最早開的麝香玫瑰,這時候準是滿承著新鮮的露釀,不久天暖和了,到了黃昏時候,這些花堆裡多的是採花來的飛蟲。」

    我們要注意從第一段到第五段是一順下來的:第一段是樂極了的譫語,接著第二段聲調跟著南方的陽光放亮了一些,但情調還是一路的纏綿。第三段稍為激起一點浪紋,迷離中夾著一點自覺的憤慨,到第四段又沉了下去,從「alreadywiththee!」起,語調又極幽微,像是小孩子走入了一個陰涼的地窖子,骨髓裡覺著涼,心裡卻覺著半害怕的特別意味,他低低的說著話,帶顫動的,斷續的;又像是朝上風來吹斷清夢時的情調;他的詩魂在林子的黑蔭裡聞著各種看不見的花草的香味,私下一一的猜測訴說,像是山澗平流入湖水時的尾聲……這第六段的聲調與情調可全變了;先前只是暢快的惝恍,這下竟是極樂的譫語了。他樂極了,他的靈魂取得了無邊的解說與自由,他就想永保這最痛快的俄頃,就在這時候輕輕的把最後的呼吸和入了空間,這無形的消滅便是極樂的永生;他在另一首詩裡說——

    Iknowthisbeing』slease,

    Myfsncytoitsutmostblissspreads,

    YetcouldIonthisveiymidneghtcease,

    Andtheworldsgaudyensignseeinshreds;

    Verse,Fameandbeautyareintenseindeed,

    ButDeathintenser-Deathislife』shigh

    Meeh.

    在他看來,(或是在他想來),「生」是有限的,生的幸福也是有限的——詩,聲名與美是我們活著時最高的理想,但都不及死,因為死是無限的,解化的,與無盡流的精神相投契的,死才是生命最高的蜜酒,一切的理想在生前只能部分的,相對的實現,但在死裡卻是整體的絕對的諧合,因為在自由最博大的死的境界中一切不調諧的全調諧了,一切不完全的都完全了,他這一段用的幾個狀詞要注意,他的死不是苦痛,是「EasefulDeath」舒服的,或是竟可以翻作「逍遙的死」;還有他說「QuietBreath」,幽靜或是幽靜的呼吸,這個觀念在濟慈詩裡常見,很可注意;他在一處排列他得意的幽靜的比象——

    AUTUMNSUNS

    Smilingateveuponthequietsheaves.

    SweetSapphosCheek-asleepinginfant』sbreath-

    Thegradualsandthatthrougnanhourglassruns

    Awoodlandrivulet,aPoet』sdeath.

    秋田里的晚霞,沙浮女詩人的香腮,睡孩的呼吸,光陰漸緩的流沙,山林裡的小溪,詩人的死。他詩裡充滿著靜的,也許香艷的,美麗的靜的意境,正如雪萊的詩裡無處不是動,生命的振動,劇烈的,有色彩的,嘹亮的。我們可以拿濟慈的《秋歌》對照雪萊的《西風歌》,濟慈的「夜鶯」對比雪萊的「雲雀」,濟慈的「憂鬱」對比雪萊的「雲」,一是動、舞、生命、精華的、光亮的、搏動的生命,一是靜、幽、甜熟的、漸緩的「奢侈」的死,比生命更深奧更博大的死,那就是永生。懂了他的生死的概念我們再來解釋他的詩:

    (六)「但是我一面正在猜測著這青林裡的這樣那樣,夜鶯他還是不歇的唱著,這回唱得更濃更烈了。(先前只像荷池裡的雨聲,調雖急,韻節還是很勻淨的;現在竟像是大塊的驟雨落在盛開的丁香林中,這白英在狂顫中繽紛的墮地,雨中的一陣香雨,聲調急促極了。)所以他竟想在這極樂中靜靜的解化,平安的死去,所以他竟與無痛苦的解脫髮生了戀愛,昏昏的隨口編著鍾愛的名字唱著讚美他,要他領了他永別這生的世界,投入永生的世界。這死所以不僅不是痛苦,真是最高的幸福,不僅不是不幸,並且是一個極大的奢侈;不僅不是消極的寂滅,這正是真生命的實現。在這青林中,在這半夜裡,在這美妙的歌聲裡,輕輕的挑破了生命的水泡,啊,去吧!同時你在歌聲中傾吐了你的內蘊的靈性,放膽的盡性的狂歌好像你在這黑暗裡看出比光明更光明的光明,在你的葉蔭中實現了比快樂更快樂的快樂;——我即使死了,你還是繼續的唱著,直唱到我聽不著,變成了土,你還是永遠的唱著。」

    這是全詩精神最飽滿音調最神靈的一節,接著上段死的意思與永生的意思,他從自己又回想到那鳥的身上,他想我可以在這歌聲裡消散,但這歌聲的本體呢?聽歌的人可以由生入死,由死得生,這唱歌的鳥,又怎樣呢?以前的六節都是低調,就是第六節調雖變,音還是像在浪花裡浮沉著的一張葉片,浪花上湧時葉片上湧,浪花低伏時葉片也低伏;但這第七節是到了最高點,到了急調中的爭調——詩人的情緒,和著鳥的歌聲,盡情的湧了出來;他的迷醉中的詩魂已經到了夢與醒的邊界。

    這節裡Ruth的本事是在舊約書裡TheBookOfRuth,她是嫁給一個客民的,後來丈夫死了,她的姑要回老家,叫她也回自己的家再嫁人去,羅司一定不肯,情願跟著她的姑到外國去守寡,後來他在麥田里收麥,她常常想著她的本鄉,濟慈就應用這段故事。

    (七)「方纔我想到死與滅亡,但是你,不死的鳥呀,你是永遠沒有滅亡的日子,你的歌聲就是你不死的一個憑證。時代盡遷異,人事盡變化,你的音樂還是永遠不受損傷,今晚上我在此地聽你,這歌聲還不是在幾千年前已經在著,富貴的王子曾經聽過你,卑賤的農夫也聽過你:也許當初羅司那孩子在黃昏時站在異邦的田里割麥,他眼裡含著一包眼淚思念故鄉的時候,這同樣的歌聲,曾經從林子裡透出來,給她精神的慰安,也許在中古時期幻術家在海上變出蓬萊仙島,在波心裡起造著樓閣,在這裡面住著他們攝取來的美麗的女郎,她們憑著窗戶望海思鄉時,你的歌聲也曾經感動她們的心靈,給他們平安與愉快。」

    (八)這段是全詩的一個總束,夜鶯放歌的一個總束,也可以說人生的大夢的一個總束。他這詩裡有兩相對的(動機);一個是這現世界,與這面目可憎的實際的生活:這是他巴不得逃避,巴不得忘卻的,一個是超現實的世界,音樂聲中不朽的生命,這是他所想望的,他要實現的,他願意解除脫了不完全暫時的生為要化入這完全的永久的生。他如何去法,憑酒的力量可以去,憑詩的無形的翅膀亦可以飛出塵寰,或是聽著夜鶯不斷的唱聲也可以完全忘卻這現世界的種種煩惱。他去了,他化入了溫柔的黑夜,化入了神靈的歌聲——他就是夜鶯;夜鶯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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