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鶯低唱時他也低唱,高唱時他也高唱,我們辨不清誰是誰,第六第七段充分發揮「完全的永久的生」那個動機,天空裡,黑夜裡已經充塞了音樂——所以在這裡最高的急調尾聲一個字音forlorn裡轉回到那一個動機,他所從來那個現實的世界,往來穿著的還是那一條線,音調的接合,轉變處也極自然;最後糅和那兩個相反的動機,用醒(現世界)與夢(想像世界)結束全文,像拿一塊石子擲入山壑內的深潭裡,你聽那音響又清切又諧和,餘音還在山壑裡迴盪著,使你想見那石塊慢慢的,慢慢的沉入了無底的深潭……音樂完了,夢醒了,血嘔盡了,夜鶯死了!但他的餘韻卻裊裊的永遠在宇宙間迴響著……
謁見哈代的一個下午
「如其你早幾年。也許就是現在,到道騫司德的鄉下,你或許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個和善可親的老者,穿著短褲便服,精神颯爽的,短短的臉面,短短的下頦,在街道上閒暇的走著,招呼著,答話著,你如其過去問他衛撒克士小說裡的名勝,他就欣欣的從詳指點講解;回頭他一揚手,已經跳上了他的自行車,按著車鈴,向人叢裡去了。我們讀過他著作的,更可以想像這位貌不驚人的聖人,在衛撒克士廣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裡,深思地徘徊著。
天上的雲點,草裡的蟲吟,遠處隱約的人聲都在他靈敏的神經裡印下不磨的痕跡;或在殘敗的古堡裡拂拭乳石上的苔青與網結;或在古羅馬的舊道上,冥想數千年前銅盔鐵甲的騎兵曾經在這日光下駐蹤或在黃昏的蒼茫裡,獨倚在枯老的大樹下,聽前面鄉村裡的青年男女,在笛聲琴韻裡,歌舞他們節會的歡欣;或在濟慈或雪萊或史文龐的遺跡,悄悄的追懷他們藝術的神奇……在他的眼裡,像在高蒂閒(TheuophileGautier)的眼裡,這看得見的世界是活著的;在他的『心眼』(TheInwardEye)裡,像在他最服膺的華茨華士的心眼裡,人類的情感與自然的景像是相聯合的;在他的想像裡,像在所有大藝術家的想像裡,不僅偉大的史跡,就是眼前最瑣小最暫忽的事實與印象,都有深奧的意義,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窺測的。從他那六十年不斷的心靈生活,——觀察、考量、揣度、印證,——從他那六十年不懈不弛的真純經驗裡,哈代,像春蠶吐絲製繭似的抽繹他最微妙最桀傲的音調,紡織他最縝密最經久的詩歌——這是他獻給我們可珍的禮物。」
上文是我三年前慕而未見時半自想像半自他人傳述寫來的哈代。去年七月在英國時,承狄更生先生的介紹,我居然見到了這位老英雄,雖則會面不及一小時,在余小子已算是莫大的榮幸,不能不記下一些蹤跡。我不諱我的「英雄崇拜」。山,我們愛踹高的;人,我們為什麼不願意接近大的?但接近大人物正如爬高山,往往是一件費勁的事;你不僅得有熱心,你還得有耐心。半道上力乏是意中事,草間的刺也許拉破你的皮膚,但是你想一想登臨危峰時的愉快!真怪,山是有高的,人是有不凡的!我見曼殊斐兒,比方說,只不過二十分鐘模樣的談話,但我怎麼能形容我那時在美的神奇的啟示中的全生的震盪?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果然,要不是那一次巧合的相見,我這一輩子就永遠見不著她——會面後不到六個月她就死了。自此我益發堅持我英雄崇拜的勢利,在我有力量能爬的時候,總不教放過一個「登高」的機會。我去年到歐洲完全是一次「感情作用的旅行」;我去是為泰戈爾,順便我想去多瞻仰幾個英雄。我想見法國的羅曼羅蘭,意大利的丹農雪烏,英國的哈代。但我只見著了哈代。
在倫敦時對狄更生先生說起我的願望,他說那容易,我給你寫信介紹,老頭精神真好,你小心他帶了你到道騫斯德林子裡去走路,他彷彿是沒有力乏的時候似的!那天我從倫敦下去到道騫斯德,天氣好極了,下午三點過到的。下了站我不坐車,問了MaxGate的方向,我就欣欣的走去。他家的外園門正對一片青碧的平壤,綠到天邊,綠到門前;左側遠處有一帶綿延的平林。進園徑轉過去就是哈代自建的住宅,小方方的壁上滿爬著籐蘿。有一個工人在園的一邊剪草,我問他哈代先生在家不,他點一點頭,用手指門。我拉了門鈴,屋子裡突然發一陣狗叫聲,在這寧靜中聽得怪尖銳的,接著一個白紗抹頭的年輕下女開門出來。
「哈代先生在家,」她答我的問,「但是你知道哈代先生是『永遠』不見客的。」
我想糟了。「慢著,」我說,「這裡有一封信,請你給遞了進去。」「那末請候一候,」她拿了信進去,又關上了門。
她再出來的時候臉上堆著最俊俏的笑容。「哈代先生願意見你,先生,該進來。」多俊俏的口音!「你不怕狗嗎,先生,」她又笑了。「我怕,」我說。「不要緊,我們的梅雪就叫,她可不咬,這兒生客來得少。」
我就怕狗的襲來!戰兢兢的進了門,進了官廳,下女關門出去,狗還不曾出現,我才放心。壁上掛著沙琴德(JohnSargent)的哈代畫像,一邊是一張雪萊的像,書架上記得有雪萊的大本集子,此外陳設是樸素的,屋子也低,暗沉沉的。
我正想著老頭怎麼會這樣喜歡雪萊,兩人的脾胃相差夠多遠,外面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狗鈴聲下來,哈代推門進來了。我不知他身材實際多高,但我那時站著平望過去,最初幾乎沒有見他,我的印像是他是一個矮極了的小老頭兒。我正要表示我一腔崇拜的熱心,他一把拉了我坐下,口裡連著說「坐坐」,也不容我說話,彷彿我的「開篇」辭他早就有數,連著問我,他那急促的一頓頓的語調與乾澀的蒼老的口音,「你是倫敦來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譯我的詩?」「你怎麼翻的?」「你們中國詩用韻不用?」前面那幾句問話是用不著答的(狄更生信上說起我翻他的詩),所以他也不等我答話,直到末一句他才收住了。
他坐著也是奇矮,也不知怎的,我自己只顯得高,私下不由的跼蹐,似乎在這天神面前我們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應分佔先似的!(啊,你沒見過蕭伯納——這比下來你是個螞蟻!)這時候他斜著坐,一隻手擱在台上頭微微低著,眼往下看,頭頂全禿了,兩邊腦角上還各有一鬃也不全花的頭髮;他的臉盤粗看像是一個尖角往下的等邊形三角,兩顴像是特別寬,從寬濃的眉尖直掃下來束住在一個短促的下巴尖;他的眼不大,但是深凹的,往下看的時候多,不易看出顏色與表情。最特別的,最「哈代的」,是他那口連著兩旁鬆鬆往下墮的夾腮皮。如其他的眉眼只是憂鬱的深沉,他的口腦的表情分明是厭倦與消極。
不,他的臉是怪,我從不曾見過這樣耐人尋味的臉。他那上半部,禿的寬廣的前額,著發的頭角,你看了覺得好玩,正如一個孩子的頭,使你感覺一種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你覺著難受,他那皺紋龜駁的臉皮正使你想起一塊蒼老的岩石,雷電的猛烈,風霜的侵凌,雨溜的剝蝕,苔蘚的沾染,蟲鳥的斑斕,什麼時間與空間的變幻都在這上面遺留著痕跡!你知道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看他那下頰,誰說這不洩露他的怨毒,他的厭倦,他的報復性的沉默!他不露一點笑容,你不易相信他與我們一樣也有嘻笑的本能。正如他的脊背是傾向傴僂,他面上的表情也只是一種不勝壓迫的傴僂。喔哈代!
回講我們的談話。他問我們中國詩用韻不。我說我們從前只有韻的散文,沒有無韻的詩,但最近……但他不要聽最近,他贊成用韻,這道理是不錯的。你投塊石子到湖心裡去,一圈圈的水紋漾了開去,韻是波紋。少不得。抒情詩(Lyric)是文學的精華的精華。顛不破的鑽石,不論多小。磨不滅的光彩。我不重視我的小說。什麼都沒有做好的小詩難〔他背了莎「TellmewhereisFancybred」,朋瓊生(BenJonson)的「Drinktomeonlywiththineeyes」高興的說子。〕。我說我愛他的詩因它們不僅結構嚴密像建築,同時有思想的血脈在流走,像有機的整體。我說了Organic這個字;他重複說了兩遍:「YesOrganic,yesOrganic:Apoemoughttobealivingthing」,練習文字頂好學寫詩;很多人從學詩寫好散文,詩是文字的秘密。
他沉思了一晌。「三十年前有朋友約我到中國去。他是一個教士,我的朋友,叫莫爾德,他在中國住了五十年,他回英國來時每回說話先想起中文再翻英文的!他中國什麼都知道,他請我去,太不便了,我沒有去。但是你們的文字是怎麼一回事?難極了不是?為什麼你們不丟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嗎?」哈代這話駭住了我。一個最認識各種語言的天才的詩人要我們丟掉幾千年的文字!我與他辯難了一晌,幸虧他也沒有堅持。
說起我們共同的朋友。他又問起狄更生的近況,說他真是中國的朋友。我說我明天到康華爾去看羅素。誰?羅素?他沒有加案語。我問起勃倫騰(EdmundBlunden),他說他從日本有信來,他是一個詩人。講起麥雷(JohnM.Murry)他起勁了。「你認識麥雷?」他問。「他就住在這兒道騫斯德海邊,他買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著海,怪極了的小屋子,什麼時候那可以叫海給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車到鎮上來買菜。他是有能幹的。他會寫。你也見過他從前的太太曼殊斐兒?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說給你聽麥雷的故事。曼殊斐兒死了,他悲傷得很,無聊極了,他辦了他的報(我怕他的報維持不了),還是悲傷。好了,有一天有一個女的投稿幾首詩,麥雷覺得有意思,寫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個年輕的女子,兩人說投機了,就結了婚,現在大概他不悲傷了。」
他問我那晚到那裡去。我說到Exeter看教堂去,他說好的,他就講建築,他的本行。我問你小說裡常有建築師,有沒有你自己的影子?他說沒有。這時候梅雪出去了又回來,咻咻的爬在我的身上亂抓。哈代見我有些窘,就站起來呼開梅雪,同時說我們到園裡去走走吧,我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我們一起走出門繞到屋子的左側去看花,梅雪搖著尾巴咻咻的跟著。我說哈代先生,我遠道來你可否給我一點小紀念品。他回頭見我手裡有照相機,他趕緊他的步子急急的說,我不愛照相,有一次美國人來給了我很多的麻煩,我從此不叫來客照相,——我也不給我的筆跡(Autograph),你知道?他腳步更快了,微僂著背,腿微向外彎一擺一擺的走著,彷彿怕來客要強搶他什麼東西似的!「到這兒來,這兒有花,我來采兩朵花給你做紀念,好不好?」他俯身下去到花壇裡去採了一朵紅的一朵白的遞給我:「你暫時插在衣襟上吧,你現在趕六點鐘車剛好,恕我不陪你了,再會,再會——來,來,梅雪:梅雪……」老頭揚了揚手,逕自進門去了。
嗇刻的老頭,茶也不請客人喝一盅!但誰還不滿足,得著了這樣難得的機會?往古的達文謇、莎士比亞、歌德、拜倫,是不回來了的;——哈代!多遠多高的一個名字!方纔那頭禿禿的背彎彎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嗎?太奇怪了!那晚有月亮,離開哈代家五個鐘頭以後,我站在哀克剎脫教堂的門前玩弄自身的影子,心裡充滿著神奇。
拜倫
蕩蕩萬斛船,影若揚白虹。
自非風動天,莫置大水中。
——杜甫
今天早上,我的書桌上散放著一壘書,我伸手提起一枝毛筆蘸飽了墨水正想下筆寫的時候,一個朋友走進屋子來,打斷了我的思路。「你想做什麼?」他說。「還債,」我說,「一輩子只是還不清的債,開銷了這一個,那一個又來,像長安街上要飯的一樣,你一開頭就糟。這一次是為他,」我手點著一本書裡Westall畫的拜倫像(原本現在倫敦肖像畫院)。「為誰,拜倫!」那位朋友的口音裡夾雜了一些鄙夷的鼻音。「不僅做文章,還想替他開會哪,」我跟著說。「哼,真有工夫,又是戴東原那一套。」——那位先生發議論了——「忙著替死鬼開會演說追悼,哼!我們自己的祖祖宗宗的生忌死忌,春祭秋祭,先就忙不開,還來管姓呆姓擺的出世去世;中國鬼也就夠受,還來張羅洋鬼!俄國共產黨的爸爸死了,北京也聽見悲聲,上海廣東也聽見哀聲;書獃子的退伍總統死了,又來一個同聲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