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20章 散文·縈繞的情絲 (20)
    但他還不僅是身體的憊勞,他也感覺心境的不舒暢。這是很不幸的。我們做主人的只是深深的負歉。他這次來華,不為遊歷,不為政治,更不為私人的利益,他熬著高年,冒著病體,拋棄自身的事業,備嘗行旅的辛苦,他究竟為的是什麼?他為的只是一點看不見的情感,說遠一點,他的使命是在修補中國與印度兩民族間中斷千餘年的橋樑。說近一點,他只想感召我們青年真摯的同情。因為他是信仰生命的,他是尊崇青年的,他是歌頌青春與清晨的,他永遠指點著前途的光明。悲憫是當初釋迦牟尼證果的動機,悲憫也是泰戈爾先生不辭艱苦的動機。現代的文明只是駭人的浪費,貪淫與殘暴,自私與自大,相猜與相忌,颺風似的傾覆了人道的平衡,產生了巨大的毀滅。蕪穢的心田里只是誤解的蔓草,毒害同情的種子,更沒有收成的希冀。在這個荒慘的境地裡,難得有少數的丈夫,不怕阻難,不自餒怯,肩上扛著剷除誤解的大鋤,口袋裡滿裝著新鮮人道的種子,不問天時是陰是雨是晴,不問是早晨是黃昏是黑夜,他只是努力的工作,清理一方泥土,施殖一方生命,同時口唱著嘹亮的新歌,鼓舞在黑暗中將次透露的萌芽。泰戈爾先生就是這少數中的一個。

    他是來廣佈同情的,他是來消除成見的。我們親眼見過他慈祥的陽春似的表情,親耳聽過他從心靈底裡迸裂出的大聲,我想只要我們的良心不曾受惡毒的煙煤燻黑,或是被惡濁的偏見污抹,誰不曾感覺他至誠的力量,魔術似的,為我們生命的前途開闢了一個神奇的境界,燃點了理想的光明?所以我們也懂得他的深刻的懊悵與失望,如其他知道部分的青年不但不能容納他的靈感,並且存心的誣毀他的熱忱。我們固然獎勵思想的獨立,但我們決不敢附和誤解的自由。他生平最滿意的成績就在他永遠能得青年的同情,不論在德國,在丹麥,在美國,在日本,青年永遠是他最忠心的朋友。他也曾經遭受種種的誤解與攻擊,政府的猜疑與報紙的誣捏與守舊派的譏評,不論如何的謬妄與劇烈,從不曾擾動他優容的大量,他的希望,他的信仰,他的愛心,他的至誠,完全的托付青年。我的須,我的發是白的,但我的心卻永遠是青的,他常常的對我們說,只要青年是我的知己,我理想的將來就有著落,我樂觀的明燈永遠不致黯淡。他不能相信純潔的青年也會墜落在懷疑、猜忌、卑瑣的泥溷,他更不能信中國的青年也會沾染不幸的污點。他真不預備在中國遭受意外的待遇。他很不自在,他很感覺異樣的愴心。

    因此精神的懊喪更加重他軀體的倦勞。他差不多是病了。我們當然很焦急的期望他的健康,但他再沒有心境繼續他的講演。我們恐怕今天就是他在北京公開講演最後的一個機會。他有休養的必要。我們也決不忍再使他耗費有限的精力。他不久又有長途的跋涉,他不能不有三四天完全的養息。所以從今天起,所有已經約定的集會,公開與私人的,一概撤銷,他今天就出城去靜養。

    我們關切他的一定可以原諒,就是一小部分不願意他來作客的諸君也可以自喜戰略的成功。他是病了,他在北京不再開口了,他快走了,他從此不再來了。但是同學們,我們也得平心的想想,老人到底有什麼罪,他有什麼負心,他有什麼不可容赦的犯案?公道是死了嗎?為什麼聽不見你的聲音?

    他們說他是守舊,說他是頑固。我們能相信嗎?他們說他是「太遲」,說他是「不合時宜」,我們能相信嗎?他自己是不能信,真的不能信。他說這一定是滑稽家的反調。他一生所遭逢的批評只是太新,太早,太急進,太激烈,太革命的,太理想的,他六十年的生涯只是不斷的奮鬥與衝鋒,他現在還只是衝鋒與奮鬥。但是他們說他是守舊,太遲,太老。他頑固奮鬥的對象只是暴烈主義、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武力主義、殺滅性靈的物質主義;他主張的只是創造的生活,心靈的自由,國際的和平,教育的改造,普愛的實現。但他們說他是帝國政策的間諜,資本主義的助力,亡國奴族的流民,提倡裹腳的狂人!骯髒是在我們的政客與暴徒的心裡,與我們的詩人又有什麼關係?昏亂是在我們冒名的學者與文人的腦裡,與我們的詩人又有什麼親屬?我們何妨說太陽是黑的,我們何妨說蒼蠅是真理?同學們,聽信我的話,像他的這樣偉大的聲音我們也許一輩子再不會聽著的了。

    留神目前的機會,預防將來的惆悵!他的人格我們只能到歷史上去搜尋比擬。他的博大的溫柔的靈魂我敢說永遠是人類記憶裡的一次靈跡。他的無邊的想像是遼闊的同情使我們想起惠德曼;他的博愛的福音與宣傳的熱心使我們記起托爾斯泰;他的堅韌的意志與藝術的天才使我們想起造摩西像的米開朗基羅;他的詼諧與智慧使我們想像當年的蘇格拉底與老聃!他的人格的和諧與優美使我們想念暮年的歌德;他的慈祥的純愛的撫摩,他的為人道不厭的努力,他的磅礡的大聲,有時竟使我們喚起救主的心像,他的光彩,他的音樂,他的雄偉,使我們想念奧林必克山頂的大神。他是不可侵凌的,不可逾越的,他是自然界的一個神秘的現象。他是三春和暖的南風,驚醒樹枝上的新芽,增添處女頰上的紅暈。他是普照的陽光。他是一派浩瀚的大水,來從不可追尋的淵源,在大地的懷抱中終古的流著,不息的流著,我們只是兩岸的居民,憑借這慈恩的天賦,灌溉我們的田稻,蘇解我們的消渴,洗淨我們的污垢。他是喜馬拉雅積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純潔,一般的壯麗,一般的高傲,只有無限的青天枕藉他銀白的頭顱。

    人格是一個不可錯誤的實在,荒歉是一件大事,但我們是餓慣了的,只認鳩形與鵠面是人生本來的面目,永遠忘卻了真健康的顏色與彩澤。標準的低降是一種可恥的墮落:我們只是踞坐在井底青蛙,但我們更沒有懷疑的餘地。我們也許揣詳東方的初白,卻不能非議中天的太陽。我們也許見慣了陰霾的天時,不耐這熱烈的光焰,消散天空的雲霧,暴露地面的荒蕪,但同時在我們心靈的深處,我們豈不也感覺一個新鮮的影響,催促我們生命的跳動,喚醒潛在的想望,彷彿是武士望見了前峰烽煙的信號,更不躊躇的奮勇向前?只有接近了這樣超軼的純粹的丈夫,這樣不可錯誤的實在,我們方始相形的自愧我們的口不夠闊大,我們的嗓音不夠響亮,我們的呼吸不夠深長,我們的信仰不夠堅定,我們的理想不夠瑩澈,我們的自由不夠磅礡,我們的語言不夠明白,我們的情感不夠熱烈,我們的努力不夠勇猛,我們的資本不夠充實……

    我自信我不是恣濫不切事理的崇拜,我如其曾經應用濃烈的文字,這是因為我不能自制我濃烈的感想。但是我最急切要聲明的是,我們的詩人,雖則常常招受神秘的徽號,在事實上卻是最清明,最有趣,最詼諧,最不神秘的生靈。他是最通達人情,最近人情的。我盼望有機會追寫他日常的生活與談話。如其我是犯嫌疑的,如其我也是性近神秘的(有好多朋友這麼說),你們還有適之先生的見證,他也說他是最可愛最可親的個人:我們可以相信適之先生絕對沒有「性近神秘」的嫌疑!所以無論他怎樣的偉大與深厚,我們的詩人還只是有骨有血的人,不是野人,也不是天神。惟其是人,尤其是最富情感的人,所以他到處要求人道的溫暖與安慰,他尤其要我們中國青年的同情與情愛。他已經為我們盡了責任,我們不應,更不忍辜負他的期望。同學們!愛你的愛,崇拜你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是勇敢不是懦怯!

    濟慈的夜鶯歌

    詩中有濟慈(JohnKeats)的《夜鶯歌》,與禽中有夜鶯一樣的神奇。除非你親耳聽過,你不容易相信樹林裡有一類發癡的鳥,天晚了才開口唱,在黑暗裡傾吐他的妙樂,愈唱愈有勁,往往直唱到天亮,連真的心血都跟著歌聲從她的血管裡嘔出;除非你親自咀嚼過,你也不易相信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有一天早飯後坐在一株李樹底下迅筆的寫,不到三小時寫成了一首八段八十行的長歌,這歌裡的音樂與夜鶯的歌聲一樣的不可理解,同是宇宙間一個奇跡,即使有那一天大英帝國破裂成無可記認的斷片時,《夜鶯歌》依舊保有他無比的價值:萬萬里外的星亙古的亮著,樹林裡的夜鶯到時候就來唱著,濟慈的夜鶯歌永遠在人類的記憶裡存著。

    那年濟慈住在倫敦的WentworthPlace。百年前的倫敦與現在的英京大不相同,那時候「文明」的沾染比較的不深,所以華次華士站在威士明治德橋上,還可以放心的謳歌清晨的倫敦,還有福氣在「無煙的空氣」裡呼吸,望出去也還看得見「田地、小山、石頭、曠野,一直開拓到天邊」。那時候的人,我猜想,也一定比較的不野蠻,近人情,愛自然,所以白天聽得著滿天的雲雀,夜裡聽得著夜鶯的妙樂。要是濟慈遲一百年出世,在夜鶯絕跡了的倫敦市裡住著,他別的著作不敢說,這首夜鶯歌至少,怕就不會成功,供人類無盡期的享受。說起真覺得可慘,在我們南方,古跡而兼是藝術品的,止淘成1了西湖上一座孤單的雷峰塔,這千百年來雷峰塔的文學還不曾見面,雷峰塔的映影已經永別了波心!也許我們的靈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這時代普遍的苦痛與煩惱的呼聲還不是最富靈感的天然音樂;——但是我們的濟慈在那裡?我們的《夜鶯歌》在那裡?濟慈有一次低低的自語——「Ifeeltheflowersgrowingonme」。

    意思是「我覺得鮮花一朵朵的長上了我的身」,就是說他一想著了鮮花,他的本體就變成了鮮花,在草叢裡掩映著,在陽光裡閃亮著,在和風裡一瓣瓣的無形的伸展著,在蜂蝶輕薄的口吻下羞暈著。這是想像力最純粹的境界:孫猴子能七十二般變化,詩人的變化力更是不可限量——沙士比亞戲劇裡至少有一百多個永遠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的、貴的賤的、偉大的、卑瑣的、嚴肅的、滑稽的,還不是他自己搖身一變變出來的。濟慈與雪萊最有這與自然諧合的變術;——雪萊制《雲歌》時我們不知道雪萊變了雲還是雲變了;雪萊歌《西風》時不知道歌者是西風還是西風是歌者;頌《雲雀》時不知道是詩人在九霄雲端裡唱著還是百靈鳥在字句裡叫著;同樣的濟慈詠「憂鬱」「OdeonMelancholy」時他自己就變了憂鬱本體,「忽然從天上掉下來像一朵哭泣的雲」:他讚美「秋」「ToAutumn」時他自己就是在樹葉底下掛著的葉子中心那顆漸漸發長的核仁兒,或是在稻田里靜偃著玫瑰色的秋陽!這樣比稱起來,如其趙松雪關緊房門伏在地下學馬的故事可信時,那我們的藝術家就落粗蠢,不堪的「鄉下人氣味」!

    他那《夜鶯歌》是他一個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據他的朋友有名肖像畫家RkbertHaydon給MissMitford的信裡說,他在沒有寫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一天晚上他們倆在草地裡散步時濟慈低低的背誦給他聽——「inalow,tremulousundertonewhichaffectedmeextremely.」那年碰巧——據著《濟慈傳》的LordHoughton說,在他屋子的鄰近來了一隻夜鶯,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傾聽,一直聽得他心痛神醉逼著他從自己的口裡複製了一套不朽的歌曲。我們要記得濟慈二十五歲那年在意大利在他一個朋友的懷抱裡作古,他是,與他的夜鶯一樣,嘔血死的!

    能完全領略一首詩或是一篇戲曲,是一個精神的快樂,一個不期然的發見。這不是容易的事;要完全瞭解一個人的品性是十分難,要完全領會一首小詩也不得容易。我簡直想說一半得靠你的緣分,我真有點兒迷信。就我自己說,文學本不是我的行業,我的有限的文學知識是「無師傳授」的。

    裴德(WalterPater)是一天在路上碰著大雨到一家舊書鋪去躲避無意中發見的,歌德(Goethe)——說來更怪了——是司蒂文孫(R.L.S.)介紹給我的,(在他的Artofwritcing那書裡他稱讚GeorgeHenryLewes的《歌德評傳》;Evermanedition1一塊錢就可以買到一本黃金的書)。柏拉圖是一次在浴室裡忽然想著要去拜訪他的。雪萊是為他也離婚才去仔細請教他的,杜思退益夫斯基、托爾斯泰、丹農雪烏、波特萊耳、盧騷,這一班人也各有各的來法,反正都不是經由正宗的介紹:都是邂逅,不是約會。這次我到平大教書也是偶然的,我教著濟慈的《夜鶯歌》也是偶然的,乃至我現在動手寫這一篇短文,更不是料得到的。友鸞再三要我寫才鼓起我的興來,我也很高興寫,因為看了我的乘興的話,竟許有人不但發願去讀那《夜鶯歌》,並且從此得到了一個親口嘗味最高級文學的門徑,那我就得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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