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19章 散文·縈繞的情絲 (19)
    通婚和婚是必要的,比較的說,廣東湖南乃至北方人比江浙人健全得多,鄉下人比城裡人健全得多,所以江浙人和北方人非得盡量的通婚,城市人非得與農人盡量的通婚不可。但是這話說著容易,實際上是極困難的。講到結婚,誰願意放棄自身的艷福,為的是渺茫的民族的前途上,那一個翩翩的少年甘心放著窈窕風流的江南女郎不要,而去鄉村找粗蠢的大姑娘作配,誰肯不就近結識血統逼近的姨妹表妹乃至於同學妹,而肯遠去異鄉到口音不相通的外省人中間去尋配偶?這是難的,我知道。但希望並不見完全沒有——這希望完全是在教育上。

    第一我們得趕快認清這時代病無非是一種本原病,什麼混亂的變態的現象,都無非是顯示生命的缺乏,這種種病,又都就是直接剋伐生命的,所以我們為要文化與思想的健全,不能不想方法開通路子,使這幾窪孤立的呆定的死水重複得到天然泉水的接濟,重複靈活起來,一切的障礙與淤塞自然會得消滅——思想非得直接從生命的本體裡熱烈的迸裂出來才有力量,才是力量。這過度文明的人種非得帶它回到生命的本原上去不可,它非得重新生過根不可。按著這個目標,我們在教育上就不能不極力推廣教育的機會到健全的農民階級裡去,同時獎勵階級間的通婚。假如國家的力量可以干涉到個人婚姻的話,我們盡可以用強迫的方法叫你們這些翩翩的少年都去娶鄉下大姑娘子,而同時把我們窈窕風流的女郎去嫁給農民做媳婦。況且誰都知道,我們現在擇偶的標準本身就是不健全的。女人要嫁給金錢,奢侈,虛榮,女性的男子;男人的口味也是同樣的不妥當。什麼都是不健全的,喔,這毒氣充塞的文明社會!在我們理想實現的那一天,我們這文化如其有救的話,將來的青年男女一定可以兼有士民與農民的特長,體力與智力得到均平的發展,從這類健全的生命樹上,我們可以盼望吃得著美麗鮮甜的思想的果子!

    至於我們個人方面,我也有一部分的意見,只是今天時光侷促了怕沒有機會發揮,但總結一句話,我們要認清我們是什麼病,這病毒是在我們一個個你我的身體上,血液裡,毋庸諱言的。只要我們不認錯了病多少總有辦法。我的意見是要多多接近自然,因為自然是健全的純正的影響,這裡面有無窮盡性靈的資養與啟發與靈感。這完全靠我們各個個自覺的修養。我們先得要立志不做時代和時光的奴隸,我們要做我們思想和生命的主人,這暫時的沉悶決不能壓倒我們的理想,我們正應得感謝這深刻的沉悶,因為在這裡,我們才感悟著一些自度的消息,如我方才說的,我們還是得努力,我們還是得堅持,我們的態度是積極的。正如我兩年前《落葉》的結束是喊一聲EverlastingYea,我今天還是要你們跟著我來喊一聲EverlastingYea!

    想飛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牆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簷下偎著一個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著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著玩……假如這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鐘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鑽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捻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颺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扎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的潛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裡有一點子黑的。正衝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裡瞧,黑的,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雲,高出了雲。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像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裡衝著這平鋪著青綠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雲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這兒一隻,那邊又起了兩!一起就衝著天頂飛,小翅膀動活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動活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讚美的是青天。瞧著,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剌剌的一屑,直頂著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著……

    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背負蒼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著。我們鎮上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塔院裡常常打鐘,鐘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艷艷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著塔山上的雲彩,——鐘聲響動時,繞著塔頂尖,摩著塔頂天,穿著塔頂雲,有一隻兩隻,有時三隻四隻有時五隻六隻蜷著爪往地面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風中泅著,彷彿是按著塔院鐘的波蕩來練習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

    有時好天抬頭不見一瓣雲的時候聽著■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像半天裡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彷彿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只一擺就衝出了書房門,鑽入了玳瑁鑲邊的白雲裡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著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難背的書!啊,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後背衝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簷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只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著飛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雲裡逍遙,那多可憐。

    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還有,單顧著你翅膀也還不定規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家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吧,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雲跳過來擁著他們的肩背,望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雲雀似的只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artunseenbutyetIhearthyshrilldelight」1——那你,獨自在泥塗裡淹著,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傖!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雲端裡去,到雲端裡去!那個心裡不成天千百遍的這麼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大空裡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類初發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著翅膀;拿著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Icarus)是人類飛行史裡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最初像是一對小精緻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准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製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像的止境,從人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裡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讚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達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製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裡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泰戈爾

    我有幾句話想趁這個機會對諸君講,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耐心聽。泰戈爾先生快走了,在幾天內他就離別北京,在一兩個星期內他就告辭中國。他這一去大約是不會再來的了。也許他永遠不能再到中國。

    他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他非但身體不強健,他並且是有病的。所以他要到中國來,不但他的家屬,他的親戚朋友,他的醫生,都不願意他冒險,就是他歐洲的朋友,比如法國的羅曼羅蘭,也都有信去勸阻他。他自己也曾經躊躇了好久,他心裡常常盤算他如其到中國來,他究竟能不能夠給我們好處,他想中國人自有他們的詩人、思想家、教育家,他們有他們的智慧、天才、心智的財富與營養,他們更用不著外來的補助與戟刺,我只是一個詩人,我沒有宗教家的福音,沒有哲學家的理論,更沒有科學家實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師建設的才能,他們要我去做什麼,我自己又為什麼要去,我有什麼禮物帶去滿足他們的盼望。

    他真的很覺得遲疑,所以他延遲了他的行期。但是他也對我們說到冬天完了春風吹動的時候(印度的春風比我們的吹得早),他不由的感覺了一種內迫的衝動,他面對著逐漸滋長的青草與鮮花,不由的拋棄了,忘卻了他應盡的職務,不由的解放了他的歌唱的本能,和著新來的鳴雀,在柔軟的南風中開懷的謳吟。同時他收到我們催請的信,我們青年盼望他的誠意與熱心,喚起了老人的勇氣。他立即定奪了他東來的決心。他說趁我暮年的肢體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靈還能感受,決不可錯過這最後惟一的機會,這博大、從容、禮讓的民族,我幼年時便發心朝拜,與其將來在黃昏寂靜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悵,毋寧利用這夕陽未暝時的光芒,了卻我晉香人的心願?

    他所以決意的東來,他不顧親友的勸阻,醫生的警告,不顧自身的高年與病體,他也撇開了在本國一切的任務,跋涉了萬里的海程,他來到了中國。

    自從四月十二在上海登岸以來,可憐老人不曾有過一半天完整的休息,旅行的勞頓不必說,單就公開的演講以及較小集會時的談話,至少也有了三四十次!他的,我們知道,不是教授們的講義,不是教士們的講道,他的心府不是堆積貨品的棧房,他的辭令不是教科書的喇叭。他是靈活的泉水,一顆顆顫動的圓珠從他心裡兢兢的泛登水面都是生命的精液;他是瀑布的吼聲,在白雲間,青林中,石罅裡,不住的嘯響;他是百靈的歌聲,他的歡欣、憤慨、響亮的諧音,瀰漫在無際的晴空。但是他是倦了。終夜的狂歌已經耗盡了子規的精力,東方的曙色亦照出他點點的心血染紅了薔薇枝上的白露。

    老人是疲乏了。這幾天他睡眠也不得安寧,他已經透支了他有限的精力。他差不多是靠散拿吐瑾過日的。他不由的不感覺風塵的厭倦,他時常想念他少年時在恆河邊沿拍浮的清福,他想望椰樹的清蔭與曼果的甜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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