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初聽倒是又生辣又乾脆的,本來末,有什麼問題,做你的工好了,何必自尋煩惱!但是你仔細一想的時候,這明白曉暢的福音還是有漏洞的。固然這時代很多的呻吟只是懶鬼的裝痛,或是虛幻的想像,但我們因此就能說這時代本來是健全的,所謂病痛所謂煩惱無非是心理作用了嗎?固然當初德國有一個大詩人,他的偉大的天才使他在什麼心智的活動中都找到趣味,他在科學實驗室裡工作得厭倦了,他就跑出來帶住一個女性就發迷,西洋人說的「跌進了戀愛」;回頭他又厭倦了或是失戀了,只一感到煩惱,或悲哀的壓迫,他又趕快飛進了他的實驗室,關上了門,也關上了他自己的感情的門,又潛心他的科學研究去了。在他,所謂工作確是一種救濟,一種關欄,一種調劑,但我們怎能比得?我們一班青年感情和理智還不能分清的時候,如何能有這樣偉大的克制的工夫?所以我們還得來研究我們自身的病痛,想法可能的補救。
並且這工作論是實際上不可能的。因為假如社會的組織,果然能容得我們各人從各人的心願選定各人的工作並且有機會繼續從事這部分的工作,那還不是一個黃金時代?「民各樂其業,安其生」。還有什麼問題可談的?現代是這樣一個時候嗎?商人能安心做他的生意,學生能安心讀他的書,文學家能安心做他的文章嗎?正因為這時代從思想起,什麼事情都顛倒了,混亂了,所以才會發生這普通的煩悶病,所以才有問題,否則認真吃飽了飯沒有事做,大家甘心自尋煩惱不成。
我們來看看我們的病症。
第一個顯明的症候是混亂。一個人群社會的存在與進行是有條件的。這條件是種種體力與智力的活動的和諧的合作,在這諸種活動中的總線索,總指揮,是無形跡可尋的思想,我們簡直可以說哲理的思想,它順著時代或領著時代規定人類努力的方面,並且在可能時給它一種解釋,一種價值的估定與意義的發見。思想是一個使命,是引導人類從非意識的以至無意識的活動進化到有意識的活動,這點子意識性的認識與覺悟,是人類文化史上最光榮的一種勝利,也是最透徹的一種快樂。果然是這部分哲理的思想,統轄得住這人群社會全體的活動,這社會就上了正軌;反面說,這部分思想要是失去了它那總指揮的地位,那就壞了,種種體力和智力的活動,就隨時隨地有發生衝突的可能,這重心的抽去是種種不平衡現象主要的原因。現在的中國就吃虧在沒有了這個重心,結果什麼都豁了邊,都不合式了。我們這老大國家,說也可慘,在這百年來,根本就沒有思想可說。從安逸到寬鬆,從怠惰到著忙,從著忙到瞎闖,從瞎闖到混亂,這幾個形容詞我想可以概括近百年來中國的思想史,——簡單說,它完全放棄了總指揮的地位,沒有了統系,沒有了目標,沒有了和諧,結果是現代的中國:一團混亂。
混亂,混亂,那兒都是的。因為思想的無能,所以引起種種混亂的現象,這是一步。再從這種種的混亂,更影響到思想本體,使它也傳染了這混亂。好比一個人因為身體軟弱才受外感,得了種種的病,這病的蔓延又回過來銷蝕病人有限的精力,使他變成更軟弱了,這是第二步。經濟,政治,社會,那兒不是蹊蹺,那兒不是混亂?這影響到個人方面是理智與感情的不平衡,感情不受理智的節制就是意氣,意氣永遠是浮的,淺的,無結果的;因為意氣佔了上風,結果是錯誤的活動。為了不曾辨認清楚的目標,我們的文人變成了政客,研究科學的,做了非科學的官,學生拋棄了學問的尋求,工人做了野心家的犧牲。這種種混亂現象影響到我們青年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這一個徵候——混亂——又過渡到第二個徵候——變態。什麼是人群社會的常態?人群是感情的結合。雖則盡有好奇的思想家告訴我們人是互殺互害的,或是人的團結是基本於怕懼的本能,雖則就在有秩序上軌道的社會裡,我們也看得見惡性的表現,我們還是相信社會的紀綱是靠著積極的情感來維繫的。這是說在一常態社會天平上,愛情的份量一定超過仇恨的份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過互害互殺的現象。但在一個社會沒有了負有指導使命的思想的中心的情形之下,種種離奇的變態的現象,都是可能的產生了。
一個社會不能供給正常的職業時,它即使有嚴厲的法令,也不能禁止盜匪的橫行。一個社會不能保障安全,獎勵恆業恆心,結果原來正當的商人,都變成了拿妻子生命財產來做買空賣空的投機家。我們只要翻開我們的日報:就可以知道這現代的社會是常態是變態。籠統一點說,他們現在只有兩個階級可分,一個是執行恐怖的主體,強盜,軍隊,土匪,綁匪,政客,野心的政治家,所有得勢的投機家都是的,他們實行的,不論明的暗的,直接間接都是一種恐怖主義。還有一個是被恐怖的。前一階級永遠拿著殺人的利器或是類似的東西在威嚇著,壓迫著,要求滿足他們的私慾,後一階級永遠在地上爬著,發著抖,喊救命,這不是變態嗎?這變態的現象表現在思想上就是種種荒謬的主義離奇的主張。籠統說,我們現在聽得見的主義主張,除了平庸不足道的,大就是計算領著我們向死路上走的。這不是變態嗎?
這種種的變態現象影響到我們青年,又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這混亂與變態的觀眾又協同造成了第三種的現象——一切標準的顛倒。人類的生活的條件,不僅僅是衣食住;「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我們一講到人道,就不能脫離相當的道德觀念。這比是無形的空氣,他的清鮮是我們健康生活的必要條件。我們不能沒有理想,沒有信念,我們真生命的寄托決不在單純的衣食間。我們崇拜英雄——廣義的英雄——因為在他們事業上表現的品性裡,我們可以感到精神的滿足與靈感,鼓動我們更高尚的天性,勇敢的發揮人道的偉大。你崇拜你的愛人,因為她代表的是女性的美德。你崇拜當代的政治家,因為他們代表的是無私心的努力。你崇拜思想家,因為他們代表的是尋求真理的勇敢。這崇拜的涵義就是標準。
時代的風尚儘管變遷,但道義的標準是永遠不動搖的。這些道義的準則,我們向時代要求的是隨時給我們這些道義準則的一個具體的表現。彷彿是在渺茫的人生道上給懸著幾顆照路的明星。但現在給我們的是什麼?我們何嘗沒有熱烈的崇拜心?我們何嘗不在這一件那一件事上,或是這一個人物那一個人物的身上安放過我們迫切的期望。但是,但是,還用我說嗎!有那一件事不使我們重大的迷惑,失望,悲傷?說到人的方面,那有比普通的人格的破產更可悲悼的?在不知那一種魔鬼主義的秋風裡,我們眼見我們心目中的偶像敗葉似的一個個全掉了下來!眼見一個個道義的標準,都叫醜惡的人性給沾上了不可清洗的污穢!標準是沒有了的。這種種道德方面人格方面顛倒的現象,影響到我們青年,又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跟著這種種徵候還有一個驚心的現象,是一般創作活動的消沉,這也是當然的結果。因為文藝創作活動的條件是和平有秩序的社會狀態,常態的生活,以及理想主義的根據。我們現在卻只有混亂,變態,以及精神生活的破產。這彷彿是拿毒藥放進了人生的泉源,從這裡流出來的思想,那還有什麼真善美的表現?
這時代病的症候是說不盡的,這是最複雜的一種病,但單就我們上面說到的幾點看來,我們似乎已經可以採得一點消息,至少我個人是這麼想。——那一點消息就是生命的枯窘,或是活力的衰耗。我們所以得病是為我們生活的組織上缺少了思想的重心,它的使命是領導與指揮。但這又為什麼呢?我的解釋,是我們這民族已經到了一個活力枯窘的時期。生命之流的本身,已經是近於乾涸了,再加之我們現得的病,又是直接剋伐生命本體的致命症候,我們怎能受得住?這話可又講遠了,但又不能不從本原上講起。我們第一要記得我們這民族是老得不堪的一個民族。我們知道什麼東西都有它天限的壽命;一種樹只能青多少年,過了這期限就得衰,一種花也只能開幾度花,過此就為死(雖則從另一種看法,它們都是永生的,因為它們本身雖得死,它們的種子還是有機會繼續發長)。我們這棵樹在人類的樹林裡,已經算得是壽命極長的了。我們的血統比較又是純粹的,就連我們的近鄰西藏滿蒙的民族1都等於不和我們混合。
還有一個特點是我們歷來因為四民制的結果,士之子恆為士,商之子恆為商,思想這任務完全為士民階級的專利,又因為經濟制度的關係,活力最充足的農民簡直沒有機會讀書,因為士民階級形成了一種孤單的地位。我們要知道知識是一種墮落,尤其從活力的觀點看,這士民階級是特別墮落的一個階級,再加之我們舊教育觀念的偏窄,單就知識論,我們思想本能活動的範圍簡直是荒謬的狹小。我們只有幾本書,一套無生命的陳腐的文學,是我們惟一的工具。這情形就比是本來是一個海灣,和大海是相通的,但後來因為沙地的脹起,這一灣水漸漸隔離它所從來的海,而變成了湖。這湖原先也許還承受得著幾股山水的來源,但後來又經過陵谷的變遷,這部分的來源也斷絕了,結果這湖又幹成一隻小潭,乃至一小潭的止水,脹滿了青苔與萍梗,純遲遲的眼看得見就可以完全乾涸了去的一個東西。這是我們受教育的士民階級的相仿情形。現在所謂知識亦無非是這潭死水裡的比較泥草鬆動些風來還多少吹得皺的一窪臭水,別瞧它矜矜自喜,可憐它能有多少前程?還能有多少生命?
所以我們這病,雖則徵候不止一種,雖然看來複雜,歸根只是中醫所謂氣血兩虧的一種本原病。我們現在所感覺的煩悶,也只見沉浸在這一窪離死不遠的臭水裡的氣悶,還有什麼可說的?水因為不流所以滋生了水草,這水草的漲性,又幫助浸幹這有限的水。同樣的,我們的活力因為斷絕了來源,所以發生了種種本原性的病症,這些病又回過來侵蝕本源,幫助消盡這點僅存的活力。
病性既是如此,那不是完全絕望了嗎?
那也不能這麼容易。一棵大樹的凋零,一個民族的衰歇,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我們當然還是要命。只是怎麼要法,是我們的問題。我說過我們的病根是在失去了思想的重心,那又是原因於活力的單薄。在事實上,我們這讀書階級形成了一種極孤單的狀況,一來因為階級關係它和民族裡活力最充足的農民階級完全隔絕了,二來因為畸形教育以及社會的風尚的結果,它在生活方面是極端的城市化,腐化,奢侈化,惰化,完全脫離了大自然健全的影響變成自蝕的一種蛀蟲,在智力活動方面,只偏向於纖巧的淺薄的詭辯的乃至於程式化的一道,再沒有創造的力量的表示,漸次的完全失去了它自身的尊嚴以及統轄領導全社會活動的無上的權威。這一沒有了統帥,種種紊亂的現象就都跟著來了。
這畸形的發展是值得尋味的。一方面你有你的讀書階級,中了過度文明的毒,一天一天望腐化僵化的方向走,但你卻不能否認它智力的發達,只因為道義標準的顛倒以及理想主義的缺乏,它的活動也全不是在正理上。就說這一堂的翩翩年少——尤其是文化最發旺的江浙的青年,十個慮有九個是弱不禁風的。但問題還不全在體力的單薄,尤其是智力活動本身是有了病,它只有毒性的戟刺,沒有健全的來源,沒有天然的資養。纖巧的新奇的思想不是我們需要的,我們要的是從豐滿的生命與強健的活力裡流露出來純正的健全的思想,那才是有力量的思想。
同時我們再看看佔我們民族十分之八九的農民階級。他們生活的簡單,腦筋的簡單,感情的簡單,意識的疏淺,文化的定住,幾於使他們形成一種僅僅有生物作用的人類。他們的肌肉是發達的,他們是能工作的,但因為教育的不普及,他們智力的活動簡直的沒有機會,結果按照生物學的公例,因無用而退化,他們的腦筋簡直不行的了。鄉下的孩子當然比城市的孩子不靈,粗人的子弟當然比上不書香人的子弟,這是一定的。但我們現在為救這文化的性命,非得趕快就有健全的活力來補充我們受足了過度文明的毒的讀書階級不可。也有人說這讀書階級是不可救藥的了,希望如其有,是在我們民族裡還未經開化的農民階級。我的意思是我們應得利用這部分未開鑿的精力來補充我們開鑿過分的士民階級。講到實施,第一得先打破這無形的階級界限以及省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