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一定狠能明白這個意思。我的朋友是狠聰明的,他拿這畫意來比我們一群呆子,樂意在白天裡做夢的呆子,滿心想在海砂裡種花的傻子。畫裡的小孩拿著有限的幾滴淡水想維持花的生命,我們一群夢人也想在現在比沙漠還要乾枯比沙灘更沒有生命的社會裡,憑著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幾顆文藝與思想的種子,這不是一樣的絕望,一樣的傻?想在海砂裡種花,想在海砂裡種花,多可笑呀!但我的聰明的朋友說,這幅小小畫裡的意思還不止此;諷刺不是她的目的。她要我們更深一層看。在我們看來海砂裡種花是傻氣,但在那小孩自己卻不覺得。他的思想是單純的,他的信仰也是單純的。
他知道的是什麼?他知道花是可愛的,可愛的東西應得幫助他發長;他平常看見花草都是從地土裡長出來的,他看來海砂也只是地,為什麼海砂裡不能長花他沒有想到,也不必想到,他就知道拿花來栽,拿水去澆,只要那花在地上站直了他就歡喜,他就樂,他就會跳他的跳,唱他的唱,來讚美這美麗的生命,以後怎麼樣,海砂的性質,花的運命,他全管不著!我們知道小孩們怎樣的崇拜自然,他的身體雖則小,他的靈魂卻是大著,他的衣服也許髒,他的心可是潔淨的。這裡還有一幅畫,這是自然的崇拜,你們看這孩子在月光下跪著拜一朵低頭的百合花,這時候他的心與月光一般的清潔,與花一般的美麗,與夜一般的安靜。我們可以知道到海邊上來種花那孩子的思想與這月下拜花的孩子的思想會得跪下的——單純,清潔,我們可以想像那一個孩子把花栽好了也是一樣來對著花膜拜祈禱——他能把花暫時栽了起來便是他的成功,此外以後怎麼樣不是他的事情了。
你們看這個象徵不僅美,並且有力量;因為它告訴我們單純的信心是創作的泉源——這單純的爛漫的天真是最永久最有力量的東西,陽光燒不焦他,狂風吹不倒他,海水沖不了他,黑暗掩不了他——地面上的花朵有被摧殘有消滅的時候,但小孩愛花種花這一點:「真」卻有的是永久的生命。
我們來放遠一點看。我們現有的文化只是人類在歷史上努力與犧牲的成績。為什麼人們肯努力肯犧牲?因為他們有天生的信心;他們的靈魂認識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雖則他們的肉體與智識有時候會誘惑他們反著方向走路;但只要他們認明一件事情是有永久價值的時候,他們就自然的會得興奮,不期然的自己犧牲,要在這忽忽變動的聲色的世界裡,贖出幾個永久不變的原則的憑證來。耶穌為什麼不怕上十字架?密爾頓何以瞎了眼還要做詩,貝德花芬何以聾了還要制音樂,米開朗基羅為什麼肯積受幾個月的潮濕不顧自己的皮肉與靴子連成一片的用心思,為的只是要解決一個小小的美術問題?為什麼永遠有人到冰洋盡頭雪山頂上去探險?為什麼科學家肯在顯微鏡底下或是數目字中間研究一般人眼看不到心想不通的道理消磨他一生的光陰?
為的是這些人道的英雄都有他們不可搖動的信心;像我們在海砂裡種花的孩子一樣,他們的思想是單純的——宗教家為善的原則犧牲,科學家為真的原則犧牲,藝術家為美的原則犧牲——這一切犧牲的結果便是我們現有的有限的文化。
你們想想在這地面上做事難道還不是一樣的傻氣——這地面還不與海砂一樣不容你生根;在這裡的事業還不是與鮮花一樣的嬌嫩?——潮水過來可以沖掉,狂風吹來可以折壞,陽光曬來可以熏焦我們小孩子手裡拿著往砂裡栽的鮮花,同樣的,我們文化的全體還不一樣有隨時可以沖掉折壞熏焦的可能嗎?巴比倫的文明現在那裡?■■城曾經在地下埋過千百年,克利脫的文明直到最近五六十年間才完全發見。並且有時一件事實體的存在並不能證明他生命的繼續。這區區地球的本體就有一千萬個毀滅的可能。人們怕死不錯,我們怕死人,但最可怕的不是死的死人,是活的死人,單有軀殼生命沒有靈性生活是莫大的悲慘;文化也有這種情形,死的文化倒也罷了,最可憐的是勉強喘著氣的半死的文化。你們如其問我要例子,我就不遲疑的回答你說,朋友們,貴國的文化便是一個喘著氣的活死人!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的幾個祖宗為了不變的原則犧牲他們的呼吸與血液,為了不死的生命犧牲他們有限的存在,為了單純的信心遭受當時人的訕笑與侮辱。
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聽見普遍的聲音像潮水似的充滿著地面。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看見強烈的光明像彗星似的掃掠過地面。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為某種主義流過火熱的鮮血。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的骨髓裡有膽量,我們的說話裡有份量。這是一個極傷心的反省!我真不知道這時代犯了什麼不可赦的大罪,上帝竟狠心的賞給我們這樣惡毒的刑罰?你看看去這年頭到那裡去找一個完全的男子或是一個完全的女子——你們去看去,這年頭那一個男子不是陽痿,那一個女子不是鼓脹!要形容我們現在受罪的時期,我們得發明一個比丑更醜比髒更髒比下流更下流比苟且更苟且比懦怯更懦怯的一類生字去!朋友們,真的我心裡常常害怕,害怕下回東風帶來的不是我們盼望中的春天,不是鮮花青草蝴蝶飛鳥,我怕他帶來一個比冬天更枯槁更淒慘更寂寞的死天——因為醜陋的臉子不配穿漂亮的衣服,我們這樣醜陋的變態的人心與社會憑什麼權利可以問青天要陽光,問地面要青草,問飛鳥要音樂,問花朵要顏色?你問我明天天會不會放亮?我回答說我不知道,竟許不!
歸根是我們失去了我們靈性努力的重心,那就是一個單純的信仰,一點爛漫的童真!不要說到海灘去種花——我們都是聰明人,誰願意做傻瓜去——就是在你自己院子裡種花你都懶怕動手哪!最可怕的懷疑的鬼與厭世的黑影已經佔住了我們的靈魂!
所以朋友們,你們都是青年,都是春雷聲響不曾停止時破綻出來的鮮花,你們再不可墮落了——雖則陷阱的大口滿張在你的跟前,你不要怕,你把你的爛漫的天真倒下去,填平了它再往前走——你們要保持那一點的信心,這裡面連著來的就是精力與勇敢與靈感——你們再不怕做小傻瓜,盡量在這人道的海灘邊種你的鮮花去——花也許會消滅,但這種花的精神是不爛的!
兩年前,在北京,有一次,也是這麼一個秋風生動的日子,我把一個人的感想比作落葉,從生命那樹上掉下來的葉子。落葉,不錯,是衰敗和凋零的象徵,它的情調幾乎是悲哀的。但是那些在半空裡飄搖,在街道上顛倒的小樹葉兒,也未嘗沒有它們的嫵媚,它們的顏色,它們的意味,在少數有心人看來,它們在這宇宙間並不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多謝你們的摧殘,使我們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它們彷彿對無情的秋風說:「勞駕你們了,把我們踹成粉,蹂成泥,使我們得到解脫,實現消滅,」它們又彷彿對不經心的人們這麼說。因為看著,在春風回來的那一天,這叫卑微的生命的種子又會從冰封的泥土裡翻成一個新鮮的世界。它們的力量,雖則是看不見,可是不容疑惑的。
我那是感著的沉悶,真是一種不可形容的沉悶。它彷彿是一座大山,我整個的生命叫它壓在底下。我那時的思想簡直是毒的,我有一首詩,題目就叫《毒藥》,開頭的兩行是——
今天不是,我唱歌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冷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冷光的刀劍;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像是墳堆裡的夜梟,因為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
我借這一首不成形的咒詛的詩,發洩了我一腔的悶氣,但我卻並不絕望,並不悲觀,在極深刻的沉悶的底裡,我那時還摸著了希望。所以我在《嬰兒》——那首不成形詩的最後一節——那詩的後段,在描寫一個產婦在她生產的受罪中,還能含有希望的句子。
在我那時帶有預言性的想像中,我想望著一個偉大的革命。因此我在那篇《落葉》的末尾,我還有勇氣來對付人生的挑戰,鄭重的宣告一個態度,高聲的喊一聲「EverlastingYea」。
「EverlastingYea」,「EverlastingYea」,一年,一年,又過去了兩年。這兩年間我那時的想望實現了沒有?那偉大的「嬰兒」有出世了沒有?我們的受罪取得了認識與價值沒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還只是那一大堆醜陋的蠻腫的沉悶,厭得癟人的沉悶,籠蓋著我的思想,我的生命。它在我經絡裡,在我的血液裡。我不能抵抗,我再沒有力量。
我們靠著維持我們生命的不僅是麵包,不僅是飯,我們靠著活命的,是一個詩人的話,是情愛,敬仰心,希望。「WeLivebylove,admirationandhope」這話又包涵一個條件,就是說這世界這人類能承受我們的愛,值得我們的敬仰,容許我們的希望的。但現代是什麼光景?人性的表現,我們看得見聽得到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我們都不是外人,用不著掩飾,實在也無從掩飾,這裡沒有什麼人性的表現,除了醜惡,下流,黑暗。太醜惡了,我們火熱的胸膛裡有愛不能愛,太下流了,我們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們要希望也無從希望。太陽給天狗吃了去,我們只能在無邊的黑暗中沉默著,永遠的沉默著!這彷彿是經過一次強烈的地震的悲慘,思想,感情,人格,全給震成了無可收拾的斷片,也不成系統,再也不得連貫,再也沒有表現。
但你們在這個時候要我來講話,這使我感著一種異樣的難受。難受,因為我自身的悲慘。難受,尤其因為我感到你們的邀請不止是一個尋常講演的邀請,你們來邀我,當然不是要什麼現成的主義,那我是外行,也不為什麼專門的學識,那我是草包,你們明知我是一個詩人,他的家當,除了幾座空中的樓閣,至多只是一顆熱烈的心。你們邀我來也許在你們中間也有同我一樣感到這時代的悲哀,一種不可解脫不能擺脫的況味,所以邀我這同是這悲哀沉悶中的同志來,希冀萬一,可以給你們打幾個幽默的比喻,說一點笑話,給一點子安慰,有這麼小小的一半個時辰,彼此可以在同情的溫暖中忘卻了時間的冷酷。因此我躊躇,我來怕沒有什麼交代,不來又於心不安。我也曾想選幾個離著實際的人生較遠些的事兒來和你們談談,但是相信我,朋友們,這念頭是枉然的,因為不論你思想的起點是星光是月是蝴蝶,只一轉身,又逢著了人生的基本問題,冷森森的豎著像是幾座攔路的墓碑。
不,我們躲不了它們:關於這時代人生的問號,小的,大的,歪的,正的,像蝴蝶的繞滿了我們的週遭。正如在兩年前它們逼迫我宣告一個堅決的態度,今天它們還是逼迫著要我來表示一個堅決的態度。也好,我想,這是我再來清理一次我的思想的機會,在我們完全沒有能力解決人生問題時,我們只能承認失敗。但我們當前的問題究竟是些什麼?如其它們有力量壓倒我們,我們至少也得抬起頭來認一認我們敵人的面目。再說譬如醫病,我們先得看清是什麼病而後用藥,才可以有希望治病。說我們是有病,那是無可置疑的。但病在那一部,最重要的徵候是什麼,我們卻不一定答得上。至少,各人有各人的答案,決不會一致的。就說這時代的煩悶:煩悶也不能憑空來的不是?它也得有種種造成它的原因,它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也得查個明白。換句話說,我們先得確定我們的問題,然後再試第二步的解決。也許在分析我們病症的研究中,某種對症的醫法,就會不期然的顯現。我們來試試看。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想像一班樂觀派的先生們冷眼的看著我們好笑。他們笑我們無事忙,談什麼人生,談什麼根本問題。人生根本就沒有問題,這都那玄學鬼鑽進了懶惰人的腦筋裡在那裡不相干的搗玄虛來了!做人就是做人,重在這做字上。你天性喜歡工業,你去找工程事情做去就得。你愛談整理國故,你尋你的國故整理去就得。工作,更多的工作,是惟一的福音。把你的腦力精神一齊放在你願意做的工作上,你就不會輕易發揮感傷主義,你就不會無病呻吟,你只要盡力去工作,什麼問題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