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兩極端往往有碰頭的可能。在哲學上,最新的唯實主義與最老的唯心主義發見了彼此是緊鄰的密切;在文學上,最極端的浪漫派作家往往暗合古典派的模型;在一般思想上,最激進的也往往與最保守的有聯合防禦的時候。這不是偶然;這裡面有深刻的消息。「時代有不同」,詩人勃蘭克說,「但天才永遠站在時代的上面」。「運動有不同」,英國一個藝術批評家說,「但傳統精神是綿延的」。正因為所有思想最後的目的就在發見根本的評價標源,最浪漫(那就是最向個性裡來)的心靈的冒險往往只是發見真理的一個新式的方式,雖則它那本質與最舊的方式所包容的不能有可稱量的分別。一個時代的特徵,雖則有,畢竟是暫時的,浮面的;這只是大海裡波浪的動盪,它那淵深的本體是不受影響的;只要你有膽量與力量沒透這時代的掀湧的上層你就淹入了靜定的傳統的底質,要能探險得到這變的底裡的不變,那才是攫著了驪龍的頷下珠,那才是勇敢的思想者最後的榮耀。舊派人不離口的那個「道」字,依我淺見,應從這樣的講法,才說得通,說得懂。
孤桐這回還是頂謹慎的捧出他的「大道」的字樣來作他文章的後鎮——「大道之憂,孰甚於是?」但是這回我自認我對於孤桐,不僅他的大道,並且他思想的基本態度,根本的失望了!而且這失望在我是一種深刻的幻滅的苦痛。美麗的安琪兒的腿,這樣看來,原來是泥做的!請看下文。
我舉發孤桐先生思想上沒有基本信念。我再重複我上面引語加圈的幾句:「……茲信念者亦期於有而已,固不必持絕對之念,本邏輯之律,以繩其為善為惡,或衷於理與否也。」所有唯心主義或理想主義的力量與靈感就在肯定它那基本信念的絕對性;歷史上所有殉道、殉教、殉主義的往例,無非那幾個個人在確信他們那信仰的絕對性的真切與熱奮中,他們的考量便完全超軼了小己的利益觀念,欣欣的為他們各人心目中特定的「戀愛」上十字架,進火焰,登斷頭台,服毒劑,嘗刀鋒,假如他們——不論是耶穌,是聖保羅,是貞德,勃羅諾,羅蘭夫人,或是甚至蘇格臘底斯——假如他們各個人當初曾經有剎那間會悟到孤桐的達觀:「固不必持絕對之念」;那在他們就等於徹底的懷疑,如何還能有勇氣來完成他們各人的使命?
但孤桐已經自認他只是一個「實際政家」,他的職司,用他自己的辭令,是在「操剝復之機,妙調和之用」。這來我們其實「又何能深怪」?上當是我們自己。「我的腿是泥塑的」,安琪兒自己在那裡說,本來用不著我們去發見。一個「實際政家」往往就是一個「投機政家」,正因他所見的只是當時與暫時的利害,在他的口裡與筆下,一切主義與原則都失卻了根本的與絕對的意義與價值,卻只是為某種特定作用而姑妄言之的一套,背後本來沒有什麼思想的誠實,面前也沒有什麼理想的光彩。「作者手裡的題目」,阿諾爾德說,「如其沒有貫徹他的,也一定做不好:誰要不能獨立的運思,他就不會被一個題目所貫徹。」(MatthewArnold:PrefacetoMerope)如今在孤桐的文章裡,我們憑良心說,能否尋出些微「貫徹」的痕跡,能否發見些微思想的獨立?
一個自己沒有基本信仰的人,不論他是新是舊,不但沒權利充任思想的領袖,並且不能在思想界裡占任何的位置;正因為思想本身是獨立的,純粹性的,不含任何作用的,他那動機,我前面說過,是在重新審定,劈去時代的浮動性,一切評價的標準,與孤桐所謂「第二者」(即實際政家)之用心:「操剝復之機,妙調和之用」,根本沒有關連。一個「實際政家」的言論只能當作一個「實際政家」的言論看他所浮泅的地域,只在時代浮動性的上層!他的維新,如其他是維新,並不是根基於獨見的信念,為的只是實際的便利;他的守舊,如其他是守舊,他也不是根基於傳統精神的貫徹,為的也只是實際的便利。這樣一個人的態度實際上說不上「維」,也說不上「守」,他只是「玩」!一個人的弊病往往是在誇張過分;一個「實際政家」也自有他的地位,自有他言論的領域,他就不該侵入純粹思想的範圍,他尤其不該指著他自己明知是不定靠得住的柱子說「這是靠得住的,你們儘管抱去」,或是——再引喻伊索的狗——明知水裡的肉骨頭是虛影——因為他自己沒有信念——卻還慫恿橋上的狗友去跳水,那時他的態度與存心,我想,我們決不能輕易容許了吧!
我過的端陽節
我方才從南口回來。天是真熱,朝南的屋子裡都到九十度以上,兩小時的火車竟如在火窖中受刑,坐起一樣的難受。我們今天一早在野鳥開唱以前就起身,不到六時就騎騾出發,除了在永陵休息半小時以外,一直到下午一時余,只是在高度的日光下趕路。我一到家,只覺得四肢的筋肉裡像用細麻繩紮緊似的難受,頭裡的血,像沸水似的急流,神經受了烈性的壓迫,彷彿無數燒紅的鐵條蛇盤似的絞緊在一起……
一進陰涼的屋子,只覺得一陣眩暈從頭頂直至踵底,不僅眼前望不清楚,連身子也有些支持不住。我就向著最近的籐椅上癱了下去,兩手按住急顫的前胸,緊閉著眼,縱容內心的混沌,一片黯黃,一片茶青,一片墨綠,影片似的在倦絕的眼膜上扯過……
直到洗過了澡,神志方才回復清醒,身子也覺得異常的爽快,我就想了……
人啊,你不自己慚愧嗎?
野獸,自然的,強悍的,活潑的,美麗的;我只是羨慕你!
什麼是文明:只是腐敗了的野獸!你若是拿住一個文明慣了的人類,剝了他的衣服裝飾,奪了他作偽的工具——語言文字,把他赤裸裸的放在荒野裡看看——多麼「寒磣」的一個畜生呀!恐怕連長耳朵的小騾兒,都瞧他不起哪!
白天,狼虎放平在叢林裡睡覺,他躲在樹蔭底下發痧;
晚上,清風在樹林中演奏輕微的妙樂,鳥雀兒在巢裡做好夢,他倒在一塊石上發燒咳嗽——著了涼了!
也不等狼虎去商量他有限的皮肉,也不必小雀兒去嘲笑他的懦弱;單是他平常歌頌的艷陽與涼風,甘霖與朝露,已夠他的受用:在幾小時之內可使他腦子裡消滅了金錢名譽經濟主義等等的虛景,在一半天之內,可使他心窩裡消滅了人生的情感悲樂種種的幻象,在三兩天之內——如其那時還不曾受淘汰——可使他整個的超出了文明人的醜態,那時就叫他放下兩支手來替腳平分走路的負擔,他也不以為離奇,抵拼撕破皮肉爬上樹去採果子吃,也不會感覺到體面的觀念……
平常見了活潑可愛的野獸,就想起紅燒野味之美,現在你失去了文明的保障,但求彼此平等待遇兩不相犯,已是萬分的僥倖……
文明只是個荒謬的狀況;文明人只是個淒慘的現象,——
我騎在騾上嚷累叫熱,跟著啞巴的騾夫,比手勢告訴我他整天的跑路,天還不算頂熱,他一路很快活的不時采一朵野花,拆一莖麥穗,笑他古怪的笑,唱他啞巴的歌;我們到了客寓喝冰汽水喘息,他路過一條小澗時,撲下去喝一個貼面飽,同行的有一位說:「真的,他們這樣的胡喝,就不會害病,真賤!」
回頭上了頭等車,坐在皮椅上嚷累叫熱,又是一瓶兩瓶的冰水,還怪嫌車裡不安電扇;同時前面火車頭裡司機的加煤的,在一百四五十度的高溫裡笑他們的笑,談他們的談……
田里刈麥的農夫拱著棕黑色的裸背在工作,從清早起已經做了八九時的工,熱烈的陽光在他們的皮上像在打出火星來似的,但他們卻不曾嚷腰酸、叫頭痛……
我們不敢否認人是萬物之靈;我們卻能斷定人是萬物之淫;
什麼是現代的文明;只是一個淫的現象;
淫的代價是活力之腐敗與人道之醜化。
前面是什麼,沒有別的,只是一張黑沉沉的大口,在我們運定的道上張開等著,時候到了把我們整個的吞了下去完事!
海灘上種花
朋友是一種奢華:且不說酒肉勢利,那是說不上朋友,真朋友是相知,但相知談何容易,你要打開人家的心,你先得打開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裡容納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裡去;這真心或真性情的相互的流轉,是朋友的秘密,是朋友的快樂。但這是說你內心的力量夠得到,性靈的活動有富餘,可以隨時開放,隨時往外流,像山裡的泉水,流向容得住你的同情的溝槽;有時你得冒險,你得花本錢,你得抵拼在巉岈的亂石間,觸刺的草縫裡耐心的尋路,那時候艱難,苦痛,消耗,在在是可能的,在你這水一般靈動,水一般柔順的尋求同情的心能找到平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說朋友是奢華,「相知」是寶貝,但得拿真性情的血本去換,去拼。因此我不敢輕易說話,因為我自己知道我的來源有限,十分的謹慎尚且不時有破產的恐懼;我不能隨便「化」。前天有幾位小朋友來邀我跟你們講話,他們的懇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從命,但是小朋友們,說也慚愧,我拿什麼來給你們呢?
我最先想來對你們說些孩子話,因為你們都還是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到那裡去了?彷彿昨天我還是個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變了樣。什麼是孩子要不為一點活潑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裡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壓住了它的生機——這年頭問誰去要和暖的春風?
孩子是沒了。你記得的只是一個不清切的影子,模糊得緊,我這時候想起就像是一個瞎子追念他自己的容貌,一樣的記不周全;他即使想急了拿一雙手到臉上去印下一個模子來,那模子也是個死的。真的沒了。一個在公園裡見一個小朋友不提多麼活動,一忽兒上山,一忽兒爬樹,一忽兒溜冰,一忽兒乾草裡打滾,要不然就跳著憨笑;我看著羨慕,也想學樣,跟他一起玩,但是不能,我是一個大人,身上穿著長袍,心裡存著體面,怕招人笑,天生的靈活換來矜持的存心——孩子,孩子是沒有的了,有的只是一個年歲與教育蛀空了的軀殼,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又想找回我們天性裡的野人來對你們說話。因為野人也是接近自然的;我前幾年過印度時得到極刻心的感想,那裡的街道房屋以及土人的體膚容貌,生活的習慣,雖則簡,雖則陋,雖則不誇張,卻處處與大自然——上面碧藍的天,火熱的陽光,地下焦黃的泥土,高矗的椰樹——相調諧,情調,色彩,結構,看來有一種意義的一致,就比是一件完美的藝術的作品。也不知怎的,那天看了他們的街,街上的牛車,趕車的老頭露著他的赤光的頭顱與此紫姜色的圓肚,他們的廟,廟裡的聖像與神座前的花,我心裡只是不自在,就彷彿這情景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的叫喚,叫你去跟著他,你的靈魂也何嘗不活跳跳的想答應一聲「好,我來了,」但是不能,又有礙路的擋著你,不許你回復這叫喚聲啟示給你的自由。困著你的是你的教育;我那時的難受就比是一條蛇擺脫不了困住他的一個硬性的外殼——野人也給壓住了,永遠出不來。
所以今天站在你們上面的我不再是融會自然的野人,也不是天機活靈的孩子:我只是一個「文明人」,我能說的只是「文明話」。但什麼是文明只是墮落?文明人的心裡只是種種虛榮的念頭,他到處忙不算,到處都得計較成敗。我怎麼能對著你們不感覺慚愧?不瞭解自然不僅是我的心,我的話也是的。並且我即使有話說也沒法表現,即使有思想也不能使你們瞭解;內裡那點子性靈就比是在一座石壁裡牢牢的砌住,一絲光亮都不透,就憑這隻眼望見你們,但有什麼法子可以傳達我的意思給你們,我已經忘卻了原來的語言,還有什麼話可說的?
但我的小朋友們還是逼著我來說謊(沒有話說而勉強說話便是謊)。知識,我不能給;要知識你們得請教教育家去,我這裡是沒有的。智慧,更沒有了:智慧是地獄裡的花果,能進地獄更能出地獄的才採得著智慧,不去地獄的便沒有智慧——我是沒有的。
我正發窘的時候,來了一個救星——就是我手裡這一小幅畫,等我來講道理給你們聽。這張畫是我的拜年片,一個朋友替我制的。你們看這個小孩子在海邊沙灘上獨自的玩,赤腳穿著草鞋,右手提著一枝花,使勁把它往沙裡栽,左手提著一把澆花的水壺,壺裡水點一滴滴的往下掉著。離著小孩不遠看得見海裡翻動著的波瀾。
你們看出了這畫的意思沒有?
在海砂裡種花。在海砂裡種花!那小孩這一番種花的熱心怕是白費的了。砂磧是養不活鮮花的,這幾點淡水是不能幫忙的;也許等不到小孩轉身,這一朵小花已經支不住陽光的逼迫,就得交卸他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況且那海水的浪頭也快打過來了,海浪沖來時不說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樹也怕站不住——所以這花落在海邊上是絕望的了,小孩這番力量準是白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