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來的果子,比方說,全是這半青不熟的,毛刺刺的一張皮包著鬆鬆的一個核,上口是一味苦澀,做醬都嫌單薄,難怪結果是十六字的大聯「蟠蟠老成,屍居餘氣;翩翩年少,弱不禁風!」尤其是所謂「士」的階級,那應分是社會的核心,最受儒家「孝」說的流毒,一代促一代的釀成世界上惟一的弱種;誰說今日中國社會發生病態與離心渙散的現象(原先閉關時代,不與外族競爭,所以病象不能自見,雖則這病根已有幾千年的老),不能歸咎到我們最荒謬的「唯生男主義」?先天所以是弱定了的,後天又沒有補救的力量;中國人管孩子還不是絕無知識絕對迷信固執惡習的老媽子們的專門任務?管孩子是閫以內的事情,丈夫們管不著,除了出名請三朝滿月週歲或是孩子死了出名報喪!家庭又是我們民族惡劣根性的結晶,比牢獄還來得慘酷,黑暗,比豬圈還來得不講衛生;但這是我們小安琪們命定長成的環境,什麼奇才異稟敵得過這重重「反生命」的勢力?這情形想起都叫人發抖,我不是說我們的父母就沒有人性,不愛惜他們子女;不,實際上我們是愛得太過了。但不幸天下事情單憑原始的感情是萬萬不夠的,何況中國人所謂愛兒子的愛的背後還耽著一個不可說的最自私的動機——「傳種」:有了兒子盼孫子,有了孫子望曾孫,管他是生瘡生癬,做賊做強盜,只要到年紀娶媳婦傳種就得!生育與繁殖固然是造物的旨意,但人類的尊嚴就在能用心的力量超出自然法的範圍,另創一種別的生物所不能的生活概念,像我們這樣原始性的人生觀不是太挖苦了嗎?就為我們生子女的惟一目標是為替祖先傳命脈,所以兒童本身的利益是絕對沒有地位的。喔,我知道你要駁說中國人家何嘗不想栽培子弟,要他有出息,「有出息」,是的!舊的人家想子弟做官發財;新的人家想子弟發財做官(現在因為欠薪的悲慘做父母的漸漸覺得做官是乏味的,除了做兵官,那是一種新的行業)動機還不是一樣為要滿足老朽們的虛榮與實惠,有幾家父母曾經替子弟們自身做人的使命(非功利的)費一半分鐘的考量躊躇?再沒有一種反嘲(愛倫內)能比說「中國是精神文明」來得更惡毒,更鮮艷,更深刻!我們現在有人已經學會了嘲笑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所代表的理想與習俗。嘸,這也是愛倫內;我們的開化程度正還遠不如那所謂「菲力士挺」哪!我們從這近幾十年來的經驗,至少得了一個教訓,就是新的絕對不能與舊的妥協,正如科學不能妥協迷信,真理不能妥協錯誤。我們革新的工作得從根底做起;一切的價值得重新估定,生活的基本觀念得重新確定,一切教育的方針得按照前者重新籌劃——否則我們的民族就沒有更新的希望。
是的,希望就在教育。但教育是一個最泛的泛詞,重要的核心就在教育的目標是什麼。古代斯巴達獎勵兒童做賊,為的是要造成做間諜的技巧;中世紀的教育是為訓練教會的奴隸;近代帝國主義的教育是為侵略弱小民族;中國人舊式的教育是為維持懶惰的生活。但西方的教育,雖則自有它的錯誤與荒謬情形,但它對於人的個性總還有相當的尊敬與計算,這是不容否認的。所以我們當前第一個觀念得確定的是人是個人,他對他自身的生命負有直接的責任;人的生命不是一種工具,可以供當權階級任意的利用與支配。教育的問題是在怎樣幫助一個受教育人合理的做人。在這裡我們得假定幾個重要的前提:(一)人是可以為善的;(二)合理的生活是可能的;(三)教育是有造成品格的力量的。
我在這篇裡說的教育幾乎是限於養成品格一義,因為灌輸智識只是極狹義的教育並且是一個實際問題,比較的明顯簡單。近代關於人生科學的進步,給了我們在教育上很多的發見與啟示,一點是使我們對於兒童教育特別注意,因為品格的養成期最重要的是在孩子出娘胎到學齡年的期間。在人類的智力還不能實現「優生」的理想以前,我們只能盡我們教育的能力引導孩子們逼近準備「理想人」的方向走去。這才真是革命的工作——革除人類已成乃至防範未成的惡劣根性,指望實現一個合理的群體生活的將來。手把著革命權威的不是散傳單的學生,不是有槍彈的大兵,也不是講道的牧師或講學的教師;他們是有子女的父母,在孩子們學語學步吃奶玩耍最關緊要的日常生活間,我們期望真正革命工作的活動!
關於這革命工作的性質、原則,以及實行的方法,盧梭在他新出《論教育》的書裡給了我們極大的光亮與希望。那本書聽說陳寶鍔先生已經著手翻譯,那是一個極好的消息,我們盼望那書得到最大可能的宣傳,真愛子女的父母們都應得接近那書裡的智慧,因為在適當的兒童教育裡隱有改造社會最不可錯誤的消息。我下次也許再續寫一篇,略述盧梭那本書的大意與我自己的感想。
守舊與「玩」舊
走路有兩個法子:一個是跟前面人走,信任他是認識路的;一個是走自己的路,相信你自己有能力認識路的。謹慎的人往往太不信任他自己;有膽量的人往往過分信任他自己。為便利計,我們不妨把第一種辦法叫做古典派或舊派,第二種辦法叫做浪漫派或新派。在文學上,在藝術上,在一般思想上,在一般做人的態度上,我們都可以看出這樣一個分別。這兩種辦法的本身,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麼好壞,這只是個先天性情上或後天嗜好上一個區別;你也許誇他自己尋路的有勇氣,但同時有人罵他狂妄;你也許罵跟在人家背後的人寒傖,但同時就有人誇他穩健。應得留神的就只一點:就只那個「信」字是少不得的,古典派或舊派就得相信——完全相信——領他路的那個人是對的,浪漫派或新派就得相信——完全相信——他自己是對的。沒有這點子原始的信心,不論你跟人走,或是你自己領自己,走出道理來的機會就不見得多,因為你隨時有叫你心裡的懷疑打斷興會的可能;並且即使你走著了也不算稀奇,因為那是碰巧,與打中白鴿票的差不多。
在思想上抱住古代直下來的幾根大柱子的,我們叫做舊派。這手勢本身並不怎樣的可笑,但我們卻盼望他自己確鑿的信得過那幾條柱子是不會倒的。並且我們不妨進一步假定上代傳下來的確有幾根靠得住的柱子,隨你叫它綱,叫它常,禮或是教,愛什麼,就什麼,但同時因為在事實上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幾根真靠得住的柱子的中間就夾著了加倍加倍的幻柱子,不生根的,靠不住的,假的,你要是抱錯了柱子,把假的認作真的,結果你就不免伊索寓言裡那條笨狗的命運:他把肉骨頭在水裡的影子認是真的,差一點叫水淹了它的狗命。但就是那狗,雖則笨,雖則可笑,至少還有它誠實的德性:它的確相信那河裡的骨頭影子是一條真骨頭。假如,譬方說,伊索那條狗曾經受過現代文明教育,那就是說學會了騙人上當。明知道水裡的不是真骨頭,卻偏偏裝出正經而且大量的樣子,示意與他一同站在橋上的狗朋友們,他們碰巧是不受教育的,因此容易上人當,叫他們跳下水去吃肉骨頭影子,它自己倒反站在旁邊看趣劇作樂,那時我們對它的舉動能否拍掌,對它的態度與存心能否容許?
寓言是給有想像力並且有天生幽默的人們看的,它內中的比喻是「不傷道」的;在寓言與童話裡——我們竟不妨加一句在事實上——就有許多畜生比普通人們——如其我們沒有一個時候忘得了人是宇宙的中心與一切標準——更有道理,更誠實,更有義氣,更有趣味,更像人!
上面說完了原則,使用了比方,現在要應用了。在應用之先,我得介紹我說這番話的緣由。孤桐在他的《再疏解■義》——《甲寅週刊》第十七期——裡有下面幾節文章——
……凡一社會能同維秩序,各長養子孫,利害不同,而游刃有餘,賢不肖渾淆而無過不及之大差,雍容演化,即於繁祉,共游一藩,不為天下裂,必有共同信念以為之基,基立而構興,則相與飲食焉,男女焉,教化焉,事為焉,途雖萬殊,要歸於一者也。茲信念者,亦期於有而已,固不必持絕對之念,本邏輯之律,以繩其為善為惡,或衷於理與否也。……(圈是原有的也是我要特加的。摩。)
……此誠世道之大憂,而深識懷仁之士所難熟視無睹者也。篤而論之,如耶教者,其罅陋焉得言無;然天下之大,大抵上智少而中才多,宇宙之謎,既未可以盡明,因葆其不可明者,養人敬畏之心,取使彝倫之敘,乃為憂世者意念之所必至,故神道設教,聖人不得已而為之,故不容於其義理,詳加論議也。
……過此以往,稍稍還醇返樸,乃情勢之所必然;此為群化消長之常,甲無所謂進化,乙亦無所謂退化,與愚曩舉■義,蓋有合焉。夫吾國亦苦社會公同信念之搖落也甚矣,舊者悉毀而新者未生,後生徒恃己意所能判斷者,自立准裁,大道之憂,孰甚於是,愚此為懼。論人懷己,趣申本義,眛時之譏,所不能敢辭。
孤桐這次論的是美國田芮西州新近喧傳的那件大案;與他的「輑義有合」的是判決那案件的法官們所代表的態度,就是特舉的說,不承認我們人的祖宗與猴子的祖宗是同源的,因為《聖經》上不是這麼說,並且這是最污辱人類尊嚴的一種邪說。關於孤桐先生論這件事的批評,我這裡暫且不管,雖則我盼望有人管,因為他那文裡敘述兼論斷一段話並不給我們對於任何一種有真切瞭解的印象。我現在要管的是孤桐在這篇文章裡洩露給我們他自己的思想的基本態度。
自分是「根器淺薄之流」,我向來不敢對現代「思想界的威權者」的思想存挑戰的妄念,甲寅記者先生的議論與主張,就我見得到看得懂的說,很多是我不敢苟同的,但我這一晌只是忍著不說話。
同時我對於現代言論界裡有孤桐這樣一位人物的事實,我到如今為止,認為不僅有趣味,而且值得歡迎的。因為在事實上得著得力的朋友固然不是偶然;尋著相當的敵手也是極難得的機會。前幾年的所謂新思潮只是在無抵抗性的空間裡流著;這不是「新人們」的幸運,這應分是他們的悲哀。因為打架大部分的樂趣,認真的說,就在與你相當的對敵切實較量身手的事實裡:你揪他的頭髮,他回揪你的頭毛,你騰空再去扼他的咽喉,制他的死命,那才是引起你酣興的辦法;這暴烈的衝突是快樂,假如你的力量都花在無反應性的空氣裡,那有什麼意思?早年國內舊派的思想太沒有它的保護人了,太沒有戰鬥的準備,退讓得太荒謬了;林琴南只比了一個手勢就叫敵營的叫囂嚇了回去。新派的拳頭始終不曾打著重實的對象;我個人一時間還猜想舊派竟許永遠不會有對壘的能耐。但是不,《甲寅週刊》出世了,它那勢力,至少就銷數論,似乎超過了現在任何同性質的期刊物。
我於孤桐一向就存十二分的敬意的,雖則明知在思想上他與我——如其我配與他對稱這一次——完全是不同道的。我敬仰他因為他是個合格的敵人。在他身上,我常常想,我們至少認識了一個不苟且、負責任的作者,在他的文字裡,我們至少看著了舊派思想部分的表現。有組織的根據論辯的表現。有肉有筋有骨的拳頭,不再是林琴南一流棉花般的拳頭了;在他的思想裡,我們看了一個中國傳統精神的秉承者,牢牢的抱住幾條大綱,幾則經義,決心在「邪說橫行」的時代裡替往古爭回一個地盤;在他嚴刻的批評裡新派覺悟了許多一向不曾省察到的虛陷與弱點。不,我們沒有權利,沒有推托,來蔑視這樣一個認真的敵人,我常常這麼想,即使我們有時在他賣弄他的整套家數時,看出不少可笑台步與累贅的空架。每回我想著了安諾爾德說牛津是「敗績的主義的老家」,我便想像到一輪同樣自傲的彩暈圍繞在《甲寅週刊》的頭頂;這一比量下來,我們這方倚仗人多的勢力倒反吃了一個幽默上的虧輸!不,假如我的祈禱有效力時,我第一就希冀《甲寅週刊》所代表的精神「億萬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