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11章 散文·縈繞的情絲 (11)
    但是我們自己的網子又是怎麼樣呢?現在時候到了,我們應當張大了我們的眼睛,認明白我們周圍事實的真相。我們已經含糊了好久,現在再不容含糊的了。讓我們來大聲的宣佈我們的網子是壞了的,破了的,爛了的;讓我們痛快的宣告我們民族的破產,道德,政治,社會,宗教,文藝,一切都是破產了的。我們的心窩變成了蠹蟲的家,我們的靈魂裡住著一個可怕的大謊!那天平上沉著的一頭是破壞的重量,不是創造的重量;是潰敗的勢力,不是建設的勢力;是撒但的魔力,不是上帝的神靈。霎時間這邊路上長滿了荊棘,那邊道上湧起了洪水,我們頭頂有駭人的聲音,是雷霆還是炮火呢?我們周圍有一哭聲與笑聲,哭是我們的靈魂受污辱的悲聲,笑是活著的人們瘋魔了的獰笑,那比鬼哭更聽的可怕,更淒慘。我們張開眼來看時,差不多更沒有一塊乾淨的土地,那一處不是叫鮮血與眼淚沖毀了的;更沒有平安的所在,因為你即使忘卻了外面的世界,你還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煩悶與苦痛。

    不要以為這樣混沌的現象是原因於經濟的不平等,或是政治的不安定,或是少數人的放肆的野心。這種種都是空虛的,欺人自欺的理論,說著容易,聽著中聽,因為我們只盼望脫卸我們自身的責任,只要不是我的分,我就有權利罵人。但這是,我著重的說,懦怯的行為;這正是我說的我們各個人靈魂裡躲著的大謊!你說少數的政客,少數的軍人,或是少數的富翁,是現在變亂的原因嗎?我現在對你說:先生,你錯了,你很大的錯了,你太恭維了那少數人,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讓我們一致的來承認,在太陽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認,我們各個人的罪惡,各個人的不潔淨,各個人的苟且與懦怯與卑鄙!我們是與最骯髒的一樣的骯髒,與最醜陋的一般的醜陋,我們自身就是我們運命的原因。除非我們能起拔了我們靈魂裡的大謊,我們就沒有救度;我們要把祈禱的火焰把那鬼燒淨了去,我們要把懺悔的眼淚把那鬼沖洗了去,我們要有勇敢來承當罪惡;有了勇敢來承當罪惡,方有膽量來決鬥罪惡。再沒有第二條路走。如其你們可以容恕我的厚顏,我想念我自己近作的一首詩給你們聽,因為那首詩,正是我今天講的話的更集中的表現:——

    毒藥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冷光的利刃;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是像墳堆裡的夜鴞,因為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話裡,雖則我的話像是毒藥,真理是永遠不含糊的,雖則我的話裡彷彿有兩頭蛇的舌,蠍子的尾尖,蜈蚣的觸鬚;只因為我的心裡充滿著比毒藥更強烈,比咒詛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奧的不忍心與憐憫心與愛心,所以我說的話是毒性的,咒詛的。燎灼的,虛無的;

    相信我,我們一切的準繩已經埋沒在珊瑚土打緊的墓宮裡,最勁冽的祭餚的香味也穿不透這嚴封的地層:一切的準則是死了的;

    我們一切的信心像是頂爛在樹枝上的風箏,我們手裡擎著這迸斷了的鷂線:一切的信心是爛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塊烏雲似的,已經籠蓋著人間一切的關係: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親娘,兄弟不再來攜著他姊妹的手,朋友變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頭來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沒了一切;在路旁坐著啼哭的,在街心裡站著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姦污的處女:池潭裡只見些爛破的鮮艷的荷花;

    在人道惡濁的澗水裡流著,浮荇似的,五具殘缺的屍體,他們是仁義禮智信,向著時間無盡的海瀾裡流去;

    這海是一個不安靜的海,波濤猖獗的翻著,在每個浪頭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寫著人欲與獸性;

    到處是姦淫的現象:貪心摟抱著正義,猜忌逼迫著同情,懦怯狎褻著勇敢,肉慾侮弄著戀愛,暴力侵凌著人道,黑暗踐踏著光明;

    聽呀,這一片淫猥的聲響,聽呀,這一片殘暴的聲響;

    虎狼在熱鬧的市街裡,強盜在你們妻子的床上,罪惡在你們深奧的靈魂裡……

    白旗

    來,跟著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裡——不是上面寫著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塗著不潔淨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著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裡);

    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

    現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裡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的青天,不轉瞬的,惶恐的,像看著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盡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嚥著,壓迫著,掙扎著,洶湧著的聲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復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淨了的,讓悲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沉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匐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在眼淚的沸騰裡,在嚎慟的酣徹裡,在懺悔的沉寂裡,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

    嬰兒

    我們要盼望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

    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端麗,現在在劇烈的陣痛裡變形成不可信的醜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都在她薄嫩的皮膚底裡暴漲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裡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彷彿她墊著的蓆子是用針尖編成的,彷彿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

    一個安詳的,鎮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在在絞痛的慘酷裡變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的闔著,一時巨大的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裡反映著的明星,現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後的奮鬥,她的唇,原來朱紅色的,現在像是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撅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是散披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還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髮;

    這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但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扎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微,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鬥著,死神的逼迫;

    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這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的胎宮裡孕育著一點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涵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

    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徵候,是種子在泥土裡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機會;

    因為她知道這忍耐是有結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彷彿聽著上帝准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彷彿聽著天使們讚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

    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鬥著……她抵拼繃斷她統體的纖微,她要贖出在她那胎宮裡動盪著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

    這也許是無聊的希冀,但是誰不願意活命,就使到了絕望最後的邊沿,我們也還要妄想希望的手臂從黑暗裡伸出來挽著我們。我們不能不想望這苦痛的現在,只是準備著一個更光榮的將來,我們要盼望一個潔白的肥胖的活潑的嬰兒出世!

    新近有兩件事實,使我得到很深的感觸。讓我來說給你們聽聽。

    前幾時有一天俄國公使館掛旗,我也去看了。加拉罕站在台上,微微的笑著,他的臉上發出一種嚴肅的青光,他側仰著他的頭看旗上升時,我覺著了他的人格的尊嚴,他至少是一個有膽有略的男子,他有為主義犧牲的決心,他的臉上至少沒有苟且的痕跡,同時屋頂那根旗桿上,冉冉的升上了一片的紅光,背著窈遠沒有一斑雲彩的青天。那面簇新的紅旗在風前料峭的裊蕩個不定。這異樣的彩色與聲響引起了我異樣的感想。是靦腆,是驕傲,還是鄙夷,如今這紅旗初次面對著我們偌大的民族?在場人也有拍掌的,但只是斷續的拍掌,這就算是我想我們初次見紅旗的敬意;但這又是鄙夷,驕傲,還是慚愧呢?那紅色是一個偉大的象徵,代表人類史裡最偉大的一個時期;不僅標示俄國民族流血的成績,卻也為人類立下了一個勇敢嘗試的榜樣。在那旗子抖動的聲響裡我不僅彷彿聽出了這近十年來那斯拉夫民族失敗與勝利的呼聲,我也想像到百數十年前法國革命時的狂熱,一七八九年七月四日那天巴黎市民攻破巴士梯亞牢獄時的瘋癲。

    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你們聽呀,在這呼聲裡人類理想的火焰一直從地面上直衝破天頂,歷史上再沒有更重要更強烈的轉變的時期。卡萊爾(Carlyle)在他的法國革命史裡形容這件大事有三句名句,他說,「Todescribethisscenetranscendsthetalentofmortals.Afterfourhoursofworldbedlamitsurrenders.TheBastilleisdown!」他說:「要形容這一景超過了凡人的力量。過了四小時的瘋狂他(那大牢)投降了。巴士梯亞是下了!」打破一個政治犯的牢獄不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但這事實裡有一個象徵。巴士梯亞是代表阻礙自由的勢力,巴黎士民的攻擊是代表全人類爭自由的勢力,巴士梯亞的「下」是人類理想勝利的憑證。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法國人在百幾十年前猖狂的叫著。這叫聲還在人類的性靈裡蕩著。我們不好像聽見嗎,雖則隔著百幾十年光陰的曠野。如今兇惡的巴士梯亞又在我們的面前堵著;我們如其再不發瘋,他那牢門上的鐵釘,一個個都快刺透我們的心胸了!

    這是一件事。還有一件是我六月間伴著泰戈爾到日本時的感想。早七年我過太平洋時曾經到東京去玩過幾個鐘頭,我記得到上野公園去,上一座小山去下望東京的市場,只見連綿的高樓大廈,一派富盛繁華的景象。這回我又到上野去了,我又登山去望東京城了,那分別可太大了!房子,不錯,原是有的;但從前是幾層樓的高房,還有不少有名的建築,比如帝國劇場、帝國大學等等,這次看見的,說也可憐,只是薄皮松板暫時支著應用的魚鱗似的屋子,白鬆鬆的像一個爛發的花頭,再沒有從前那樣富盛與繁華的氣象。十九的城子都是叫那大地震吞了去燒了去的。我們站著的地面平常看是再堅實不過的,但是等到他起興時小小的翻一個身,或是微微的張一張口,我們脆弱的文明與脆弱的生命就夠受。我們在中國的差不多是不能想著世界上,在醒著的不是夢裡的世界上,竟可以有那樣的大災難。我們中國人是在災難裡討生活的,水,旱,刀兵,盜劫,那一樣沒有,但是我敢說我們所有的災難合起來也抵不上我們鄰居一年前遭受的大難。那事情的可怕,我敢說是超過了人類忍受力的止境。

    我們國內居然有人以日本人這次大災為可喜的,說他們活該,我真要請協和醫院大夫用X光檢查一下他們那幾位,究竟他們是有沒有心肝的。因為在可怕的運命的面前,我們人類的全體只是一群在山裡逢著雷霆風雨時的綿羊,那裡還能容什麼種族政治等等的偏見與意氣?我來說一點情形給你們聽聽,因為雖則你們在報上看過極詳細的記載,不曾親自察看過的總不免有多少距離的隔膜。我自己未到日本前與看過日本後,見解就完全的不同。你們試想假定我們今天在這裡集會,我講的,你們聽的,假如日本那把戲輪著我們頭上來時,要不了的搭的搭的搭的三秒鐘我與你們與講台與屋子就永遠訣別了地面,像變戲法似的,影蹤都沒了。那是事實,橫濱有好幾所五六層高的大樓,全是在三四秒時間內整個兒與地面拉一個平,全沒了。你們知道聖書裡面形容天降大難的時候,不要說本來脆弱的人類完全放棄了一切的虛榮,就是最猛鷙的野獸與飛禽也會在霎時間變化了性質,老虎會來小貓似的挨著你躲著,利喙的鷹鷂會得躲入雞棚裡去窩著,比雞還要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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