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要實現我們真純的個性,決不是僅僅在外表的行為上務為新奇務為怪僻——這是變性不是個性——真純的個性是心靈的權力能夠統制與調和身體,理智,情感,精神,種種造成人格的機能以後自然流露的狀態,在內不受外物的障礙,像分光鏡似的靈敏,不論是地下的泥砂,不論是遠在萬萬里外的星辰,只要光路一對準,就能分出他光浪的特性;一次經驗便是一次發明,因為是新的結合,新的變化。有了這樣的內心生活,發之於外,當然能超於人為的條例而能與更深奧卻更實在的自然規律相呼應,當然能實現一種特異的品與格,當然能在這大自然的系統裡盡他特異的貢獻,證明他自身的價值。懂了物各盡其性的意義再來觀察宇宙的事物,實在沒有一件東西不是美的,一葉一花是美的不必說,就是毒性的蟲,比如蠍子,比如螞蟻,都是美的。只有人,造化期望最深的人,卻是最辜負的,最使人失望的,因為一般的人,都是自暴自棄,非但不能盡性,而且到底總是糟蹋了原來可以為美可以為善的本質。
慚愧呀,人!好好一個可以做好文章的題目,卻被你寫做一篇一竅不通的濫調;好好一個畫題,好好一張帆布,好好的顏色,都被你塗成奇醜不堪的濫畫;好好的雕刀與花崗石,卻被你斫成荒謬惡劣的怪像!好好的富有靈性可以超脫物質與普遍的精神共化永生的生命,卻被你糟蹋褻瀆成了一種醜陋庸俗卑鄙齷齪的廢物!
生活是藝術。我們的問題就在怎樣的運用我們現成的材料,實現我們理想的作品;怎樣的可以像米開朗基羅一樣,取到了一大塊礦山裡初開出來的白石,一眼望過去,就看出他想像中的造的像,已經整個的嵌穩著,以後只要打開石子把他不受損傷的取了出來的工夫就是。所以我們再也不要抱怨環境不好不適宜,阻礙我們自由的發展,或是教育不好不適宜,不能獎勵我們自由的發展。發展或是壓滅,自由或是奴從,真生命或是苟活,成品或是無格——一切都在我們自己,全看我們在青年時期有否生命的覺悟,能否培養與保持心靈的自由,能否自覺的努力,能否把生活當作藝術,一筆不苟的做去。我所以回返重複的說明真消息、真意義、真教育決非人口或書本子可以宣傳的,只有集中了我們的靈感性直接的一面向生命本體,一面向大自然耐心去研究,體驗,審察,省悟,方才可以多少瞭解生活的趣味與價值與他的神聖。
因為思想與意念,都起於心靈與外象的接觸:創造是活動與變化的結果。真純的思想是一種想像的實在,有他自身的品格與美,是心靈境界的彩虹,是活著的胎兒。但我們同時有智力的活動,感動於內的往往有表現於外的傾向——大畫家米萊氏說深刻的印象往往自求外現,而且自然的會尋出最強有力的方法來表現——結果無形的意念便化成有形可見的文字或是有聲可聞的語言,但文字語言最高的功用就在能像征我們原來的意念,他的價值也止於憑借符號的外形,暗示他們所代表的當時的意念。而意念自身又無非是我們心靈的照海燈偶然照到實在的海裡的一波一浪或一島一嶼。文字語言本身又是不完善的工具,再加之我們運用駕馭力的薄弱,所以文字的表現很難得是勉強可以滿足的。
我們隨便翻開那一本書,隨便聽人講話,就可以發見各式各樣的文字障礙,與語言習慣障礙,所以既然我們自己用語言文字來表現內心的現象已經至多不過勉強的適用,我們如何可以期望滿心只是文字障礙與語言習慣障礙的他人,能從呆板的符號裡領悟到我們一時神感的意念?佛教所以有禪宗一派,以不言傳道,是很可尋味的——達摩面壁十年,就在解脫文字障礙直接明心見道的工夫。現在的所謂教育尤其是離本更遠,即使教育的材料最初是有多少活的成分,但經了幾度的轉換,無意識的傳授,只能變成死的訓條——穆勒約翰說的「Deaddogma」不是「livingidea」。我個人所以根本不信任人為的教育能有多大的價值,對於人生少有影響不用說,就是認為灌輸知識的方法,照現有的教育看來,也免不了硬而且蠢的機械性。
但反過來說,既然人生只是表現,而語言文字又是人類進化到現在比較的最適用的工具,我們明知語言文字如同政府與結婚一樣是一件不可免的沒奈何事,或如尼采說的是「人心的牢獄」,我們還是免不了他。我們只能想法使他增加適用性,不能拋棄了不管。我們只能做兩部分的工夫:一方面消極的防止文字障礙語言習慣障礙的影響;一方面積極的體驗心靈的活動,極謹慎的極嚴格的在我們能運用的字類裡選出比較的最確切最明瞭最無疑義的代表。
這就是我們應該應用「自覺的努力」的一個方向。你們知道法國有個大文學家弗洛貝爾,他有一個信仰,以為一個特異的意念只有一個特異的字或字句可以表現,所以他一輩子艱苦卓絕的從事文學的日子,只是在尋求惟一適當的字句來代表惟一相當的意念。他往往不吃飯不睡,呆呆的獨自坐著,絞著腦筋的想,想尋出他稱心愜意的表現,有時他煩惱極了,甚至想自殺,往往想出了神,幾天寫不成一句句子。試想像他那樣偉大的天才,那樣豐富的學識,尚且要下這樣的苦工,方才製成不朽的文字,我們看了他的榜樣不應該感動嗎?
不要說下筆寫,就是平常說話,我們也應有相當的用心——一句話可以洩露你心靈的淺薄,一句話可以證明你自覺的努力,一句話可以表示你思想的糊塗,一句話可以留下永久的印象。這不是說說話要漂亮,要流利,要有修辭的工夫,那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對內心意念的忠實,與適當的表現。固然有了清明的思想,方能有清明的語言,但表現的忠實,與不苟且運用文字的決心,也就有糾正鬆懈的思想與警醒心靈的功效。
我們知道說話是表現個性極重要的方法,生活既然是一個整體的藝術,說話當然是這藝術裡的重要部分。極高的工夫往往可以從極小的起點做去,我們實現生命的理想,也未始不可從注意說話做起。
落葉
前天你們查先生來電話要我講演,我說但是我沒有什麼話講,並且我又是最不耐煩講演的。他說:你來吧,隨你講,隨你自由的講,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這裡你知道這次開學情形很困難,我們學生的生活很枯燥很悶,我們要你來給我們一點活命的水。這話打動了我。枯燥,悶,這我懂得。雖則我與你們諸君是不相熟的,但這一件事實,你們感覺生活枯悶的事實,卻立即在我與諸君無形的關係間,發生了一種真的深切的同情。我知道煩悶是怎麼樣一個不成形不講情理的怪物,他來的時候,我們的全身彷彿被一個大蜘蛛網蓋住了,好容易掙出了這條手臂,那條又叫粘住了。那是一個可怕的網子。我也認識生活枯燥,他那可厭的面目,我想你們也都很認識他。他是無所不在的,他附在個個人的身上,他現在個個人的臉上。你望望你的朋友去,他們的臉上有他,你自己照鏡子去,你的臉上,我想,也有他。可怕的枯燥,好比是一種毒劑,他一進了我們的血液,我們的性情,我們的皮膚就變了顏色,而且我怕是離著生命遠,離著墳墓近的顏色。
我是一個信仰感情的人,也許我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感情性的人。比如前幾天西風到了,那天早上我醒的時候是凍著才醒過來的,我看著紙窗上的顏色比往常的淡了,我被窩裡的肢體像是浸在冷水裡似的,我也聽見窗外的風聲,吹著一棵棗樹上的枯葉,一陣一陣的掉下來,在地上捲著,沙沙的發響,有的飛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牆角邊轉著,那聲響真像是歎氣。我因此就想起這西風,冷醒了我的夢,吹散了樹上的葉子,他那成績在一般饑荒貧苦的社會裡一定格外的可慘。那天我出門的時候,果然見街上的情景比往常不同了;窮苦的老頭小孩全躲在街角上發抖;他們遲早免不了樹上枯葉子的命運。那一天我就覺得特別的悶,差不多發愁了。
因此我聽著查先生說你們生活怎樣的煩悶,怎樣的乾枯,我就很懂得,我就願意來對你們說一番話。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永遠不是成系統的。我沒有那樣的天才。我的心靈的活動是衝動性的,簡直可以說痙攣性的。思想不來的時候,我不能要他來,他來的時候,就比如穿上一件濕衣,難受極了,只能想法子把他脫下。我有一個比喻,我方才說起秋風裡的枯葉;我可以把我的思想比作樹上的葉子,時期沒有到,他們是不很會掉下來的;但是到時期了,再要有風的力量,他們就只能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大多數也許是已經沒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許有幾張還留著一點秋天的顏色,比如楓葉就是紅的,海棠葉就是五彩的。這葉子實用是絕對沒有的;但有人,比如我自己,就有愛落葉的癖好。他們初下來時顏色有很鮮艷的,但時候久了,顏色也變,除非你保存得好。所以我的話,那就是我的思想,也是與落葉一樣的無用,至多有時有幾痕生命的顏色就是了。
你們不愛的盡可以隨意的踩過,絕對不必理會;但也許有少數人有緣分的,不責備他們的無用,竟許會把他們撿起來揣在懷裡,間在書裡,想延留他們幽澹的顏色。感情,真的感情,是難得的,是名貴的,是應當共有的;我們不應得拒絕感情,或是壓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為,與壓住泉眼不讓上衝,或是掐住小孩不讓喘氣一樣的犯罪。人在社會裡本來是不相連續的個體。感情,先天的與後天的,是一種線索,一種經緯,把原來分散的個體織成有文章的整體。但有時線索也有破爛與渙散的時候。
所以一個社會裡必須有新的線索繼續的產出,有破爛的地方去補,有渙散的地方去拉緊,才可以維持這組織大體的勻整,有時生產力特別加增時,我們就有機會或是推廣,或是加添我們現有的面積,或是加密,像網球板穿雙線似的,我們現成的組織,因為我們知道創造的勢力與破壞的勢力,建設與潰敗的勢力,上帝與撒但的勢力,是同時存在的。這兩種勢力是在一架天平上比著;他們很少平衡的時候,不是這頭沉,就是那頭沉。是的,人類的命運是在一架大天平上比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我們集合的化身,在那裡看著,他的手裡滿拿著分兩的砝碼,一會往這頭送,一會又往那頭送,地球盡轉著,太陽,月亮,星,輪流的照著,我們的運命永遠是在天平上稱著。
我方才說網球拍,不錯,球拍是一個好比喻。你們打球的知道網拍上那裡幾根線是最吃重,最要緊,那幾根線要是特別有勁的時候,不僅你對敵時拉球,抽球,拍球格外來的有力,出色,並且你的拍子也就格外的經用。少數特強的分子保持了全體的勻整。這一條原則應用到人道上,就是說,假如我們有力量加密,加強我們最普通的同情線,那線如其穿連得到所有跳動的人心時,那時我們的大網子就堅實耐用,天津人說的,就有根。不問天時怎樣的壞,管他雨也罷,雲也罷,霜也罷,風也罷,管他水流怎樣的急,我們假如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大網子,那怕不能在時間無盡的洪流裡——早晚網起無價的珍品,那怕不能在我們運命的天平上重重的加下創造的生命的份量?
所以我說真的感情,真的人情,是難能可貴的,那是社會組織的基本成分。初起也許只是一個人心靈裡偶然的震動,但這震動,不論怎樣的微弱,就產生了及遠的波紋;這波紋要是喚得起同情的反應時,原來細的便拼成了粗的,原來弱的便合成了強的,原來脆性的便結成了韌性的,像一縷縷的苧麻打成了粗繩似的;原來只是微波,現在掀成了大浪,原來只是山罅裡的一股細水,現在流成了滾滾的大河,向著無邊的海洋裡流著。耶穌在山頭上的訓道(Sermononthemount),比如,還不是有限的幾句話,但這一篇短短的演說,卻制定了人類想望的止境,建設了絕對的價值的標準,創造了一個純粹的完全的宗教。那是一件大事實,人類歷史上一件最偉大的事實。再比如釋迦牟尼感悟了生老病死的究竟,發大慈悲心,發大勇猛心,發大無畏心,拋棄了他人間的地位,富與貴,家庭與妻子,直到深山裡去修道,結果他也替苦悶的人間打開了一條解放的大道,為東方民族的天才下一個最光華的定義。那又是人類歷史上的一件奇跡。但這樣大事的起源還不止是一個人的心靈裡偶然的震動,可不僅僅是一滴最透明的真摯的感情滴落在黑沉沉的宇宙間?
感情是力量,不是知識。人的心是力量的府庫,不是他的邏輯。有真感情的表現,不論是詩是文是音樂是雕刻或是畫,好比是一塊石子擲在平面的湖心裡,你站著就看得見他引起的變化。沒有生命的理論,不論他論的是什麼理,只是拿石塊扔在沙漠裡,無非在乾枯的地面上添一顆乾枯的分子,也許擲下去時便聽得出一些乾枯的聲響,但此外只是一大片死一般的沉寂了。所以感情才是成江成河的水泉,感情才是織成大網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