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真詩人夢境最深——詩人們除了做夢再沒有正當的職業——神魂遠在祥雲縹緲之間那時候隨意吐露出來的零句斷片,英國大詩人宛茨渥士所謂茶壺煮沸時嗤嗤的微音;最可以象徵入神的詩境——例如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或是開茨的「ThereIshutherwild,wildeyeswithkissesfour」。你們知道宛茨渥士和雪萊他們不朽的詩歌,大都是在田野間,海灘邊,樹林裡,獨自徘徊著像離魂病似的自言自語的成績;法國的波特萊亞、凡爾侖他們精美無比的妙句,很多是受了烈性的麻醉劑——大麻或是鴉片——影響的結果。這種話比較的很值得一聽。還有青年男女初次受了頑皮的小愛神箭傷以後,心跳肉顫面紅耳赤的在花蔭間在課室內,或在月涼如洗的墓園裡,含著一包眼淚吞吐出來的——不問怎樣的不成片段,怎樣的違反文法——往往都是一顆顆稀有的珍珠,真情真理的凝晶。但諸君要聽明白了,我說值得一聽的話大都是在偶然的低聲和語中,不是說凡是低聲和語都是值得一聽的,要不然外交廳屏風後的交頭接耳,家裡太太月底月初枕頭邊的小嚕嗦,都有了詩的價值了!
絕對的值得一聽的話,是從不曾經人口道過的。整個的宇宙,只是不斷的創造;所有的生命,只是個性的表現。
真消息,真意義,內蘊在萬物的本質裡,好像一條大河,網絡似的支流,隨地形的結構,四方錯綜著,由大而小,由小而微,由微而隱,由有形至無形,由可數至無限,但這看來極複雜的組織所表明的只是一個單純的意義,所表現的只是一體活潑的精神;這精神是完全的,整個的,實在的;惟其因為是完全整個實在而我們人的心力智力所通運用的語言文字,只是不完全非整個的,模擬的,象徵的工具,所以人類幾千年來文化的成績,也只是想猜透這大迷謎似是而非的各種的嘗試。人是好奇的動物;我們的心智,便是好奇心活動的表現。這心智的好奇性便是知識的起源。一部知識史,只是歷盡了九九八十一大難卻始終沒有望見極樂世界求到大藏真經的一部西遊記。說是快樂吧,明明是劫難相承的苦惱,說是苦惱,苦惱中又分明有無限的安慰。我們各個人的一生便是人類全史的縮小,雖則不敢說我們都是尋求真理的合格者,但至少我們的胸中,在現在生命的出發時期,總應該培養一點尋求真理的誠心,點起一盞尋求真理的明燈,不至於在生命的道上只是暗中摸索,不至於盲目的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什麼發見都沒有。
但雖則真消息與真意義是不可以人類智力所能運用的工具——就是語言文字——來完全表現,同時我們又感覺內心尋真求知的衝動,想偵探出這偉大的秘密,想把宇宙與人生的究竟,當作一朵盛開的大紅玫瑰,一把抓在手掌中心,狠勁的緊擠,把花的色、香、靈肉,和我們自己愛美、愛色、愛香的烈情,絞和在一起,實現一個徹底的痛快;我們初上生命和知識舞台的人,誰沒有也許多少深淺不同,浮士德的大野心,他想「discovertheforcethatbindstheworldandguidesitscourse」。誰不想在知識界裡,做一個壟斷一切的拿破侖?這種想為王為霸的雄心,都是生命原力內動的徵象,也是所有的大詩人、大藝術家最後成功的預兆;我們的問題就在怎樣能替這一腔還在潛伏狀態中的活潑的蓬勃的心力心能,開闢一條或幾條可以盡情發展的方向,使這一盞心靈的神燈,一度點著以後,不但繼續的有燃料的供給,而且能在狂風暴雨的境地裡,益發的光焰神明;使這初出山的流泉,漸漸的匯成活潑的小澗,沿路再併合了四方來會的支流,雖則初起經過崎嶇的山路,不免辛苦,但一到了平原,便可以放懷的奔流,成河成江,自有無限的前途了。
真偉大的消息都蘊伏在萬事萬物的本體裡,要聽真值得一聽的話,只有請教兩位最偉大的先生。
現放在我們面前的兩位大教授,不是別的,就是生活本體與大自然。生命的現象,就是一個偉大不過的神秘:牆角的草蘭,岩石上的苔蘚,北冰洋冰天雪地裡的極熊水獺,城河邊咕咕叫夜的水蛙,赤道上火焰似沙漠裡的爬蟲,乃至於瀰漫在大氣中的黴菌,大海底最微妙的生物;總之太陽熱照到或能透到的地域,就有生命現象。我們若然再看深一層,不必有菩薩的慧眼,也不必有神秘詩人的直覺,但憑科學的常識,便可以知道這整個的宇宙,只是一團活潑的呼吸,一體普遍的生命,一個奧妙靈動的整體。一塊極粗極醜的石子,看來像是全無意義毫無生命,但在顯微鏡底下看時,你就在這又粗又醜的石塊裡,發見一個神奇的宇宙,因為你那時所見的,只是千變萬化顏色花樣各自不同的種種結晶體,組成藝術家所不能想像的一種排列;若然再進一層研究,這無量數的凝晶各個的本體,又是無量數更神奇不可思議的電子所組成:這裡面又是一個Cosmos,彷彿燦爛的星空,無量數的星球同時在放光輝在自由地呼吸著。
但我們決不可以為單憑科學的進步就能看破宇宙結構的秘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打開了一處知識的門,無非又發見更多還是關得緊緊的,猜中了一個小迷謎,無非從這猜中裡又引起一個更大更難猜的迷謎,爬上了一個山峰,無非又發見前面還有更高更遠的山峰。
這無窮盡性便是生命與宇宙的通性。知識的尋求固然不能到底,生命的感覺也有同樣無限的境界。我們在地面上做人這場把戲裡,雖則是霎那間的幻象,卻是有的是好玩,只怕我們的精力不夠,不曾學得怎樣玩法,不怕沒有相當的趣味與報酬。
所以重要的在於養成與保持一個活潑無礙的心靈境地,利用天賦的身與心的能力,自覺的盡量發展生活的可能性。活潑無礙的心靈境界比如一張繃緊的絃琴,掛在松林的中間,感受大氣小大快慢的動盪,發出高低緩急同情的音調。我們不是最愛自由最惡奴從嗎?但我們向生命的前途看時,恐怕不易使我們樂觀,除我們一點無形無蹤的心靈以外,種種的勢力只是強迫我們做奴做隸的努力:種種對人的心與責任,社會的習慣,機械的教育,沾染的偏見,都像沙漠的狂風一樣,捲起滿天的砂土,不時可以把我們可憐的旅行人整個兒給埋了!
這就是宗教家出世主義的大原因。但出世者所能實現的至多無非是消極的自由,我們所要的卻不止此。我們明知向前是奮鬥,但我們卻不肯做逃兵,我們情願將所有的精液,一齊發洩成奮鬥的汗,與奮鬥的血,只要能得最後的勝利,那時盡量的痛苦便是盡量的快樂。我們果然能從生命的現象與事實裡,體驗到生命的實在與意義;能從自然界的現象與事實裡,領會到造化的實在與意義,那時隨我們付多大的價錢,也是值得的了。
要使生命成為自覺的生活,不是機械的生存,是我們的理想。要從我們的日常經驗裡,得到培保心靈擴大人格的滋養,是我們的理想。要使我們的心靈,不但消極的不受外物的拘束與壓迫,並且永遠在繼續的自動,趨向創作,活潑無礙的境界,是我們的理想。使我們的精神生活,取得不可否認的實在,使我們生命的自覺心,像大雪天滾雪球一般的愈滾愈大,不但在生活裡能同化極偉大極深沉與極隱奧的情感,並且能領悟到大自然一草一木的精神,是我們的理想。使天賦我們靈肉兩部的勢力,盡性的發展,趨向最後的平衡與和諧,是我們的理想。
理想就是我們的信仰,努力的標準,果然我們能運用想像力為我們自己懸擬一個理想的人格,同時運用理智的機能,認定了目標努力去實現那理想,那時我們在奮鬥的歷程中,一定可以得到加倍的勇氣,遇見了困難,也不至於失望,因為明知是題中應有的文章,我們的立身行事,也不必遷就社會已成的習慣與法律的範圍,而自能折中於超出尋常所謂善惡的一種更高的道德標準;我們那時便可以借用李太白當時躲在山裡自得其樂時答覆俗客的妙句,「落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我們也明知這不是可以偶然做到的境界;但問題是在我們能否見到這境界,大多數人只是不黑不白的生,不黑不白的死,耗費了不少的食料與飲料,耗費了不少的時間與空間,結果連自己的臭皮囊都收拾不了,還要連累旁人;能見到的人已經不少,見到而能盡力做去的人當然更少,但這極少數人卻是文化的創造者,便能在梁任公先生說的那把宜興茶壺裡留下一些不磨的痕跡。
我個人也許見言太偏僻了,但我實在不敢信人為的教育,他動的訓練,能有多大的價值;我最初最後的一句話,只是「自身體驗去」,真學問、真知識決不是在教室中書本裡所能求得的。
大自然才是一大本絕妙的奇書,每張上都寫有無窮無盡的意義,我們只要學會了研究這一大本書的方法,多少能夠瞭解他內容的奧義,我們的精神生活就不怕沒有滋養,我們理想的人格就不怕沒有基礎。但這本無字的天書,決不是沒有相當的準備就能一目瞭然的:我們初識字的時候,打開書本子來,只見白紙上畫的許多黑影,那裡懂得什麼意義。
我們現有的道德教育裡那一條訓條,我們不能在自然界感到更深徹的意味,更親切的解釋?每天太陽從東方的地平上升,漸漸的放光,漸漸的放彩,漸漸的驅散了黑夜,掃蕩了滿天沉悶的雲霧,霎刻間臨照四方,光滿大地;這是何等的景象?夏夜的星空,張著無量數光芒閃爍的神眼,襯出浩渺無極的穹蒼,這是何等的偉大景象?大海的濤聲不住的在呼嘯起落,這是何等偉大奧妙的景象?高山頂上一體的純白,不見一些雜色,只有天氣飛舞著,雲彩變幻著,這又是何等高尚純粹的景象?小而言之,就是地上一棵極賤的草花,他在春風與艷陽中搖曳著,自有一種莊嚴愉快的神情,無怪詩人見了,甚至內感「非涕淚所能宣洩的情緒」。
宛茨渥士說的自然「大力回容,有鎮馴矯飭之功」,這是我們的真教育。但自然最大的教訓,尤在「凡物各盡其性」的現象。玫瑰是玫瑰,海棠是海棠,魚是魚,鳥是鳥,野草是野草,流水是流水;各有各的特性,各有各的效用,各有各的意義。仔細的觀察與悉心體會的結果,不由你不感覺萬物造作之神奇,不由你不相信萬物的底裡是有一致的精神流貫其間,宇宙是合理的組織,人生也無非這大系統的一個關節。因此我們也感想到人類也許是最無出息的一類。一莖草有他的嫵媚,一塊石子也有他的特點,獨有人反只是庸生庸死,大多數非但終身不能發揮他們可能的個性,而且遺下或是醜陋或是罪惡一類不潔淨的蹤跡,這難道也是造物主的本意嗎?
我面前說過所有的生命只是個性的表現。只要在有生的期間內,將天賦可能的個性盡量的實現,就是造化旨意的完成。我這幾天在留心我們館裡的月季花,看他們結苞,看他們開放,看他們逐漸的盛開,看他們逐漸的憔悴,逐漸的零落。我初動的感情覺得是可悲,何以美的幻象這樣的易滅,但轉念卻覺得不但不必為花悲,而且感悟了自然生生不已的妙意。花的責任,就在集中他春來所吸受陽光雨露的精神,開成色香兩絕的好花,精力完了便自落地成泥,圓滿功德,明年再來過。只有不自然的被摧殘了,不能實現他自傲色香的一兩天,那才是可傷的耗費。
不自然的殺滅了發長的機會,才是可惜,才是違反天意。我們青年人應該時時刻刻把這個原則放在心裡,不能在我生命裡實現人之所以為人,我對不起自己。在為人的生活裡不能實現我之所以為我,我對不起生命;這個原則我們也應該時時放在心裡。
我們人類最大的幸福與權力,就是在生活裡有相當的自由活動,我們可以自覺的調劑,整理,修飾,訓練我們生活的態度,我們既然瞭解了生活只是個性的表現,只是一種藝術,就應得利用這一點特權將生活看作藝術品,謹慎小心的做去。運命論我們是不相信的,但就是相面算命先生也還承認心有改相致命的力量。環境論的一部分我們不得不承認,但是心靈支配環境的可能,至少也與環境支配生活的可能相等,除非我們自願讓物質的勢力整個兒撲滅了心靈的發展,那才是生活裡最大的悲慘。
我們的一生不成材不礙事:材是有用的意思;不成器也不礙事,器也是有用的意思。生活卻不可不成品,不成格,品格就是個性的外現,是對於生命本體,不是對於其餘的標準,例如社會家庭——直接擔負的責任;橡樹不是榆樹,翠鳥不是鴿子,各有各的特異的品格。在造化的觀點看來,橡樹不是為櫃子衣架而生,鴿子也不是為我們愛吃五香鴿子而存,這是他們偶然的用或被利用,物之所以為物的本義是在實現他天賦的品性,實現內部精力所要求的特異的格調。我們生命裡所包涵的活力,也不問你在世上做將,做相,做資本家,做勞動者,做國會議員,做大學教授,而只要求一種特異品格的表現,獨一的,自成一體的,不可以第二類相比稱的,猶之一樹上沒有兩張絕對相同的葉子,我們四萬萬人裡也沒有兩個相同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