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畫家競尚西洋畫風,幾乎完全拋棄我們固有的技能,是一種很可傷心的事。我不但不反對西洋畫,並且要鼓勵人了解西洋畫的理想,因為這可以做我們的金鏗。我國繪畫的弊端,是偏重“法則”,或“家法”方面,專以仿擬摹臨為尚,而忽略了個性表現,結果是使藝術落於傳統的圈套,不能有所長進。我想只有西洋的藝術思想可以糾正這個方家或法家思想的毛病。不過囫圇地模仿西洋與完全固守家法各都走到極端,那是不成的。我們當復興中國固有的畫風,漢畫與西洋畫都是方法上的問題,只要作品,不論是用油用水,人家一見便認出是中國人寫的那就可以了。
我覺得我國自古以來便缺乏歷史畫家。我在十幾年前,三兄敦谷要到日本的時候便勸他致力於此。但後來我們感覺得有一個絕大的原因,使我們缺乏這等重要的畫家,就是我們並沒注意保存歷史的名跡及古代的遺物。間或有之,前者不過為供“騷人”“游客”之流連,間或毀去重建,改其舊觀,自北京的天寧寺,而武昌的黃鶴樓,而廣州的雙門,等等,改觀的改觀,毀拆的毀拆,傷心事還有比這個更甚的麼?至於古代彝器的搜集,多落於豪貴之戶,未嘗輕易示人,且所藏的范圍也極狹隘,吉金、樂石、戈鏃、帛布以外,罕有及於人生日用的品物,縱然有些也是真贗雜廁,難以辨識。於此,我們要知道考古學與歷史畫的關系非常密切,考古學識不足,即不能產生歷史畫像。不注意於保存古物古跡,甚至連美術家也不能制作。
我曾說我們以畫為無聲詩,所以增加詩的情感,唯過去的陳跡為最有力。這點又是我們所當注意的。我們今日沒有偉大的作品,是因為畫家的情感受損的緣故。試看雷峰一倒,此後畫西湖的人的感情如何便知道了。他們絕以不描寫哈同的別莊為有興趣,故知古代建築的保存和修築是今日的美術家應負提倡及指導的責任,美術家當與考古家合作,然後對於歷史事物的觀念正確,然後可以免掉畫漢朝人物著宋朝衣冠的謬誤。於此我要聲明我並非提供過去主義(經典派或古典派),因為那與未來主義同犯了超乎時代一般的鑒賞能力之外。未來主義者以過去種種為不善不美,不屬理想,然而,若沒有過去,所謂美善的情緒及情操亦無從發展。人間生活是連續的。所謂過去已去,現在不住,未來未到,便是指明這連續的生活一向進前,無時休息的,因無休息,故所謂“現在”不能離過去與未來而獨存。
我們的生活依附在這傍不住的時間的鐵環上,也只能記住過去的歷程和觀望未來的途徑。藝術家的唯一能事便在駕馭這時間的鐵環使它能循那連續的軌道進前,故他的作品當融含歷史的事實與玄妙的想象。由前之過去印象與後之未來感想,而造成他現在的作品。前者所以寄情,後者所以寓感,一個藝術家應當寄情於過去的事實,和寓感於未來的想象,於此,有人家要說,藝術是不顧利害,藝術家只為藝術而制作,不必求其用處。但“為藝術而藝術”的話,直與商人說,“我為經商而經商”,官吏說“我為做官而做官”同一樣無意義,藝術家如不能使人間世與自然界融合,則他的作品必非藝術品。但他所寄寓的不但要在時間的鐵環,並且顧及生活的軌道上頭。藝術家的技能在他能以一筆一色指出人生的謬誤或價值之所在,藝術雖不能使人抉擇其行為的路向,但它能使人理會其行為的當與不當卻很顯然。這樣看來,歷史畫自比靜物畫偉大得多。
末了,我很希望一般藝術家能於我們固有的各種技藝努力。我國自古號為“衣冠文物之邦”,而今我們的衣冠文物如何?講起來傷心得很,新娘子非西式的白頭紗不蒙,大老爺非法定的大禮帽不戴;小姐非鋼琴不彈唱,非互摟不舞蹈,學生非英法菜不吃,非“文明杖”不扶!所謂自己的衣冠文物蕩然無存。藝術家又應當注意到美術工藝的發展。我們的戲劇、音樂、建築、衣服等等並不是完全壞,完全不美,完全不適用,只因一般工匠與藝術家隔絕了,他們的美感缺乏,才會走到今日的地步。故樂器的改造、衣服的更擬等等關於日常生活的事物,我們當有相當的貢獻,總而言之,國獻運動是今日中國藝術家應當力行的,要記得沒有本國的事物,就不能表現國性;沒有美的事物,美感亦無從表現。大家努力吧。
創作的“三寶”和鑒賞的“四依”
雁冰、聖陶、振鐸諸君發起創作討論,叫我也加入。我知道凡關於創作的理論他們一定說得很周到,不必我再提起,我對於這個討論只能用個人如豆的眼光寫些少出來。
現代文學界雖有理想主義(Idealism)和寫實主義(Realism)兩大傾向,但不論如何,在創作者這方面寫出來的文字總要具有“創作三寶”才能參得文壇的上禪。創作的“三寶”不是佛、法、僧,乃是與此佛、法、僧同一范疇的智慧、人生和美麗。所謂“創作三寶”不是我的創意,從前歐西的文學家也曾主張過。我很贊許創作有這三種寶貝,所以要略略地將自己的見解陳述一下。
(一)智慧寶:創作者個人的經驗,是他的作品的無上根基。他要受經驗的默示,然後所創作的方能有感力達到鑒賞者那方面。他的經驗,不論是由直接方面得來,或者由間接方面得來,只要從他理性的評度,選出那最玄妙的段落——就是個人特殊的經驗有裨益於智慧或識見的片段——描寫出來。這就是創作的第一寶。
(二)人生寶:創作者的生活和經驗既是人間的,所以他的作品需含有人生的元素。人間生活不能離開道德的形式。創作者所描寫的縱然是一種不道德的事實,但他的筆力要使鑒賞者有“見不肖而內自省”的反感,才能算為佳作。即使他是一位神秘派、象征派,或唯美派的作家,他也需將所描那些虛無縹緲的,或超越人間生活的事情化為人間的,使之和現實或理想的道德生活相表裡。這就是創作的第二寶。
(三)美麗寶:美麗本是不能獨立的,他要有所附麗才能充分地表現出來。所以要有樂器、歌喉,才能表現聲音美;要有光暗、油彩,才能表現顏色美;要有綺語、麗詞,才能表現思想美。若是沒有樂器,光暗,言文等,那所謂美就無著落,也就不能存在。單純的文藝創作——如小說、詩歌之類——的審美限度只在文字的組織上頭;至於戲劇,非得具有上述三種美麗不可。因為美有附麗的性質,故此,列它為創作的第三寶。
雖然,這“三寶”也是不能彼此分離的。一篇作品,若缺乏第二、第三寶,必定成為一種哲學或科學的記載;若是只有第二寶,便成為勸善文;只有第三寶,便成為一種六朝式的文章。所以我說這三寶是三是一,不能分離。換句話說,這就是創作界的三位一體。
已經說完創作的“三寶”,那鑒賞的“四依”是什麼呢?佛教古德說過一句話:“心如工畫師,善畫諸世間。”文藝的創作就是用心描畫諸世間的事物。冷熱諸色,在畫片上本是一樣地好看,一樣地當用。不論什麼派的畫家,有等善於用熱色,喜歡用熱色;有等善於用冷色,喜歡用冷色。設若鑒賞者是喜歡熱色的,他自然不能賞識那愛用冷色的畫家的作品。他要批評(批評就是鑒賞後的自感)時,必須了解那主觀方面的習性、用意和手法才成。對於文藝的鑒賞,亦復如是。
現在有些人還有那種批評的剛愎性,他們對於一種作品若不了解,或不合自己意見時,不說自己不懂,或說不符我見,便爾下一個強烈的否定。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妙。這等人物,鑒賞還夠不上,自然不能有什麼好批評。我對於鑒賞方面,很久就想發表些鄙見,現在因為講起創作,就聯到這問題上頭。不過這裡篇幅有限,不能容盡量陳說,只能將那常存在我心裡的鑒賞“四依”提出些少便了。
佛家的四依是:“依義不依語;依法不依人;依智不依識;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鑒賞家的四依也和這個差不多。現時就在每依之下說一兩句話——
(一)依義:對於一種作品,不管他是用什麼方言,篇內有什麼方言摻雜在內,只要令人了解或感受作者所要標明的義諦,便可以過得去。鑒賞者不必指摘這句是土話,那句不雅馴,當知真理有時會從土話裡表現出來。
(二)依法:須要明了主觀——作者——方面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看他能夠在藝術作品上充分地表現出來不能,他的思想在作品上是否有系統。至於個人感情需要暫時擱開,凡有褒貶不及人,不受感情轉移。
(三)依智:凡有描寫不外是人間的生活,而生活的一段一落,難保沒有約莫相同之點,鑒賞者不能因其相像而遂說他是落了舊者窠臼的。約莫相同的事物很多,不過看創作者怎樣把他們表現出來。譬如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在常人視若無足輕重,然而一到創作者眼裡便能將自己的觀念和那事情融化,經他一番地洗染,便成為新奇動聽的創作。所以鑒賞創作,要依智慧,不要依賴一般識見。
(四)依了義:有時創作者的表現力過於超邁,或所記情節出乎鑒賞者經驗之外,那麼,鑒賞者須在細心推究之後才可以下批評。不然,就不妨自謙一點,說聲:“不知所謂,不敢強解。”對於一種作品,若是自己還不大懂得,那所批評的,怎能有徹底的論斷呢?
總之,批評是一種專門工夫,我也不大在行,不過隨緣訴說幾句罷了。有的人用批八股文或才子書的方法來批評創作,甚至毀譽於作者自身。若是了解鑒賞四依,哪會釀成許多筆墨官司!
我們要什麼樣的宗教?
一宗教是不是普遍的需要?
宗教是社會的產物,由多人多時所形成,並非由個人所創造。宗教的需要,是普遍的,其理由有五:
(一)凡宗教必有一特別的理想,這個理想是人類所欲達到,而為人間生活所必要有的。
(二)凡宗教全要想解決“人生目的”的問題。
(三)凡在宗教團體的人,必用自己的宗教理想,表現於實行上。(1)
(四)凡宗教必不滿意於現實生活,以現實生活是病害的、不完全的,都是要想法子,去驅除他,或改正他。
(五)凡宗教皆栽培,節制,完成人類的欲望,人類欲望大別有三:1.肉欲(Sensuality),2.我欲(Selfishness),3.意欲(Willingness)。三種欲望全是人間生活所不能免的。肉欲從肉體種種器官,為感覺發生,感覺不能免除,則肉欲必須存在。於是發生有利有害的兩個方面,凡宗教全是試要節制他有害的方面,而栽培發展他有利的方面。在現實的生活之下,我欲是較高的欲望,例如作文作畫,必要寫出自己的名字,表明是自己的作品,便是由於我欲的緣故。但我欲過強,便成自私,有時也有妨礙,所以宗教要去節制他,而他之一方面,仍要栽培他,完成他,因為個人的人格,也是由我欲造成的。意欲是更高的欲望,可以管理一生的生活。倘若意欲不正就可毀壞一生生活的全體。佛教所謂“心如工畫師,善畫諸世間”便是表明意志有創造世界的能力。宗教的終極目的是要指導他,發展他,強健他。
由上述的理論,看人生免不了有理想、欲望、病害,故此要向上尋求安康,宗教的感情,於是乎起。可以見宗教的本體,是人生普遍的需要。但是宗教的生長,必須適應環境。所以宗教的適用,必須受空間時間的限制,因時因地而不同。例如:六朝時候的佛教,因政治的關系而發達,可見政治與宗教之關系;又如:在天災流行的時候,人類朝不保夕,於是就希望超絕的能力,可見天災與宗教的關系;在國家衰弱的時代,宗教的情操越強,宗教的信仰越烈,可見強弱勢力與宗教的關系。所以今晚的講題“我們要什麼樣的宗教?”這“我們”是指我們今日中國說的。
二宗教的領域
許多人不看一看宗教的領域,不知道他有如何的大,所以一提“宗教”二字,便要唾棄。其實宗教的領域最大,可以說占人生之最大部分。人的行動,若仔細分析,少有不含宗教色彩的。由此廣大無邊的領域之中,依我的意見,可以為三大國度:(一)巫祝的宗教,(二)恩威的宗教,(三)情理的宗教。
巫祝的宗教全基於過去的經驗,其所行全是禮儀的、神聖的、秘密的。不問參與之意義如何,參與者之了解與否。在原始的社會,這是很盛行的。
恩威的宗教,亦多基於經驗。重禮節,信條,全以威權嚇人,從者有福,違者有禍,使人因慕升天之福,畏入獄之禍,而信服。因此人便立於無限威權之下,不能不信服而持守戒律。
情理的宗教,不專恃恩威的作用,而重慈心與智慧。佛所謂“悲智雙修”就是這個意思。其實行,全是依其智慧,情感,而得了解。提高感情,用以打動人的慈悲,提高理智,用以堅定人的意向。使人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實現此悲,此智,於行為上。
此三種教,因時因地而異,其適用之處無絕對的善惡優劣之可言。智慧過低的地方,用情理的宗教,倒會發生病害。反之文化極高的時候,巫祝的宗教也就無所用了。
三中國現在缺乏的宗教精神
我們對於宗教所缺的精神,總括起來,可得下列的五種。
(一)多注重難思的妙法,而輕看易行的要道。人都以為宗教是玄妙的,膚淺便不是宗教。講宗教,要你越聽不懂,越妙。古來佛教經典,有些偽造梵文,或者直譯梵音,以為是聖語不翻,使人不易了解,正是這個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