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的話,教我實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這一問,使我越發覺得我所負的債更重。我想做人若不能還債,就得避債,決不能教債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論還債,依我的力量、才能,是不濟事的。我得出去找幾個幫忙的人。如果不能找著,再想法子。現在我去了,多謝你栽培我這麼些年。我的前途,望你記念;我的往事,願你忘卻。我也要時時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這信,就非常愁悶。以後,每想起她的女婿,便好幾天不高興。但不高興儘管不高興,女婿至終沒有回來。
暾將出兮東方
在山中住,總要起得早,因為似醒非醒地眠著,是山中各樣的朋友所憎惡底。破曉起來,不但可以靜觀彩雲底變幻;和細聽鳥語底婉轉;有時還從山巔、樹表、溪影、村容之中給我們許多可說不可說底愉快。
我們住在山壓簷牙閣裡,有一次,在曙光初透底時候,大家還在床上眠著,耳邊恍惚聽見一隊童男女底歌聲,唱道:
榻上人,應覺悟!
曉雞頻催三兩度。
君不見——
「暾將出兮東方」,
微光已透前村樹?
榻上人,應覺悟!
往後又跟著一節和歌:
暾將出兮東方!
暾將出兮東方!
會見新曦被四表,
使我樂兮無央。
那歌聲還接著往下唱,可惜離遠了,不能聽得明白。
嘯虛對我說:「這不是十年前你在學校裡教孩子唱底麼?怎麼會跑到這裡唱起來?」
我說:「我也很詫異,因為這首歌,連我自己也早已忘了。」
「你底暮氣滿面,當然會把這歌忘掉。我看你現在要用讚美光明底聲音去讚美黑暗哪。」
我說:「不然,不然。你何嘗瞭解我?本來,黑暗是不足詛咒,光明是毋須讚美底。光明不能增益你什麼,黑暗不能妨害你什麼,你以何因緣而生出差別心來?若說要讚美的話:在早晨就該讚美早晨;在日中就該讚美日中;在黃昏就該讚美黃昏;在長夜就該讚美長夜;在過去、現在、將來一切時間,就該讚美過去、現在、將來一切時間。說到詛咒,亦復如是。」
那時,朝曦已射在我們臉上,我們立即起來,計劃那日底游程。
鬼贊
你們曾否在淒涼的月夜聽過鬼贊?有一次,我獨自在空山裡走,除遠處寒潭底魚躍出水聲略可聽見以外,其餘種種,都被月下底冷露幽閉住。我底衣服極其潤濕,我兩腿也走乏了。正要轉回家中,不曉得怎樣就經過一區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極,才坐在一個祭壇上少息。在那裡,看見一群幽魂高矮不齊,從各墳墓裡出來。他們彷彿沒有看見我,都向著我所坐底地方走來。
他們從這墓走過那墓,一排排地走著,前頭唱一句,後面應一句,和舉行什麼巡禮一樣。我也不覺得害怕,但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底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底是誰?」
往下各排挨著次序應。
「是那曾用過視官,而今不能辨明暗底。」
「是那曾用過聽官,而今不能辨聲音底。」
「是那曾用過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底。」
「是那曾用過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底。」
「是那曾用過觸官,而今不能辨粗細、冷暖底。」
各排應完,全體都唱:「那棄絕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們底骷髏有福了!」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們底骷髏是該讚美底。我們要讚美我們底骷髏。」
領首底唱完,還是挨著次序一排排地應下去。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哭底時候,再不流眼淚。」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發怒底時候,再不發出緊急底氣息。」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悲哀底時候再不皺眉。」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微笑底時候,再沒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齒。」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聽見讚美底時候再沒有血液在你底脈裡顫動。」
「我們讚美你,因為你不肯受時間底播弄。」
全體又唱:「那棄絕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們底骷髏有福了!」
他們把手舉起來一同唱:
「人哪,你在當生、來生底時候,有淚就得盡量流;有聲就得盡量唱;有苦就得盡量嘗;有情就得盡量施;有欲就得盡量取;有事就得盡量成就。等到你疲勞、等到你歇息底時候,你就有福了!」
他們誦完這段,就各自分散。一時,山中睡不熟的雲直望下壓,遠地底丘陵都給埋沒了。我險些兒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斷斷續續的魚躍出水聲從寒潭那邊傳來,使我稍微認得歸路。
萬物之母
在這經過離亂底村裡,荒屋破籬之間,每日只有幾縷零零落落底炊煙冒上來;那人口底稀少可想而知。你一進到無論哪個村裡,最喜歡遇見底,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間或園圃中跳來跳去;或走在你前頭,或隨著你步後模仿你底行動?村裡若沒有孩子們,就不成村落了。在這經過離亂底村裡,不但沒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這裡住著一個不滿三十歲底寡婦,一見人來,便要求,說:「善心善行底人,求你對那位總爺說,把我底兒子給回。那穿虎紋衣服、戴虎兒帽底便是我底兒子。」
她底兒子被亂兵殺死已經多年了。她從不會忘記:總爺把無情的劍拔出來底時候,那穿虎紋衣服底可憐兒還用雙手招著,要她摟抱。她要跑去接底時候,她底精神已和黃昏底霞光一同麻痺而熟睡了。唉,最慘底事豈不是人把寡婦懷裡底獨生子奪過去,且在她面前害死嗎?要她在醒後把這事完全藏在她記憶底多寶箱裡,可以說,比剖芥子來藏須彌還難。
她底屋裡排列了許多零碎底東西,當時她兒子玩過底小囝也在其中。在黃昏時候,她每把各樣東西抱在懷裡說:「我底兒,母親豈有不救你,不保護你底?你現在在我懷裡咧。不要做聲,看一會人來又把你奪去。」可是一過了黃昏,她就立刻醒悟過來,知道那所抱底不是她底兒子。
那天,她又出來找她底「命」。月底光明蒙著她,使她在不知不覺間進入村後底山裡。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進去,何況在盛夏底夜間,雜草把樵人底小徑封得那麼嚴!她一點也不害怕,攀著小樹,緣著蔦蘿,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塊大石上歇息,無意中給她聽見了一兩聲底兒啼。她不及判別,便說:「我底兒,你藏在這裡麼?我來了,不要哭啦。」
她從大石下來,隨著聲音底來處,爬入石下一個洞裡。但是裡面一點東西也沒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來,就在洞裡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時,心神還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邊還留著昨晚上底兒啼聲。這當然更要動她底心,所以那方從靄雲被裡鑽出來底朝陽無力把她臉上和鼻端底珠露曬乾了。她在瞻顧中,才看出對面山巖上坐著一個穿虎紋衣服底孩子。可是她看錯了!那邊坐著底,是一隻虎子;它底聲音從那邊送來很像兒啼。她立即離開所坐底地方,不管當中所隔的谷有多麼深,儘管攀緣著,向那邊去。不幸早露未干,所依附的都很濕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谷底。
她昏了許久才醒回來。小傷總免不了,卻還能夠走動。她爬著,看見身邊暴露了一副小骷髏。
「我底兒,你方才不是還在山上哭著麼?怎麼你母親來得遲一點,你就變成這樣?」她把骷髏抱住,說,「呀,我底苦命兒,我怎能把你醫治呢?」悲苦儘管悲苦,然而,自她丟了孩子以後,不能不算這是她第一次底安慰。
從早晨直到黃昏,她就坐在那裡,不但不覺得餓,連水也沒喝過。零星幾點,已懸在天空,那天就在她底安慰中過去了。
她忽想起幼年時代,人家告訴她的神話,就立起來說:「我底兒,我抱你上山頂,先為你摘兩顆星星下來,嵌入你底眼眶,教你看得見;然後給你找香象底皮肉來補你底身體。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給人聽見,又把你奪過去。」
「敬姑,敬姑。」找她底人們在滿山中這樣叫了好幾聲,也沒有一點影響。
「也許她被那隻老虎吃了。」
「不,不對。前晚那隻老虎是跑下來捕雲哥圈裡底牛犢被打死底。如果那東西把敬姑吃了,絕不再下山來赴死。我們再進深一點找罷。」
唉,他們底工夫白費了!
縱然找著她,若是她還沒有把星星抓在手裡,她心裡怎能平安,怎肯隨著他們回來?
春底林野
春光在萬山環抱裡,更是洩漏得遲。那裡底桃花還是開著;漫遊底薄雲從這峰飛過那峰,有時稍停一會,為底是擋住太陽,教地面底花草在它底蔭下避避光焰底威嚇。
巖下底蔭處和山溪底旁邊滿長了薇蕨和其他鳳尾草。紅、黃、藍、紫底小草花點綴在綠茵上頭。
天中底雲雀,林中底金鶯,都鼓起它們底舌簧。輕風把它們底聲音擠成一片,分送給山中各樣有耳無耳底生物。桃花聽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幾點粉淚,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聽得大醉,也和著聲音底節拍一會倒,一會起,沒有鎮定底時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裡撿桃花底落瓣哪。他們撿著,清兒忽嚷起來,道:「嘎,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底盡頭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裡摘草花。
清兒道:「我們今天可要試試阿桐底本領了。若是他能辦得到,我們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瓔珞圍在他身上,封他為大哥如何?」
眾人都答應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們正等著你來呢。」
阿桐的左手盤在邕邕底脖上,一面走一面說:「今天他們要替你辦嫁妝,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麼?」
邕邕狠視了阿桐一下,回頭用手推開他,不許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們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眾孩子嚷道:「我們見過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贏了!」
邕邕從來不會拒絕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說那話,就能使她動手呢?是春光底蕩漾,把他這種心思泛出來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這樣呢?
你且看:漫遊底薄雲還是從這峰飛過那峰。
你且聽:雲雀和金鶯底歌聲還佈滿了空中和林中。
在這萬山環抱底桃林中,除那班愛鬧底孩子以外,萬物把春光領略得心眼都迷濛了。
花香霧氣中底夢
在覆茅塗泥底山居裡,那阻不住底花香和霧氣從疏簾躥進來,直撲到一對夢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搖醒,說:「快起罷,我們底被褥快濕透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冷,原來太陽被囚在濃霧底監獄裡不能出來。」
那夢中底男子,心裡自有他底溫暖,身外底冷與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沒有睜開眼睛便說:「噯呀,好香!許是你桌上底素馨露灑了罷?」
「哪裡?你還在夢中哪。你且睜眼看簾外底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擁著被坐起來,對妻子說:「怪不得我淨夢見一群女子在微雨中遊戲。若是你不叫醒我,我還要往下夢哪。」
妻子也擁著她底絨被坐起來說:「我也有夢。」
「快說給我聽。」
「我夢見把你丟了。我自己一人在這山中遍處找尋你,怎麼也找不著。我越過山後,只見一個美麗的女郎挽著一籃珠子向各樹的花葉上頭亂撒。我上前去向她問你底下落,她笑著問我:『他是誰,找他幹什麼?』我當然回答,他是我底丈夫——」
「原來你在夢中也記得他!」他笑著說這話,那雙眼睛還顯出很滑稽的樣子。
妻子不喜歡了。她轉過臉背著丈夫說:「你說什麼話!你老是要挑剔人家底話語,我不往下說了。」她推開絨被,隨即呼喚丫頭預備臉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罷。以後若再饒舌,情願挨罰。」
「誰稀罕罰你?」妻子把這次底和平畫押了。她往下說,「那女人對我說,你在山前柚花林裡藏著。我那時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應許過不再說什麼的;不然,我就要挨罰了。你到底找著我沒有?」
「我沒有向前走,只站在一邊看她撒珠子。說來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葉上都變成五彩的零露,連我底身體也沾滿了。我忍不住,就問那女郎。女郎說:東西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因為你的心思前後不同,所以覺得變了。你認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能盛得露水。你認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後,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訴你:你所認底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底人和時間;你所愛底,不在體質,乃在體質所表底情。你怎樣愛月呢?是愛那懸在空中已經老死底暗球麼?你怎樣愛雪呢?是愛它那種砭人肌骨底凜冽麼?」
「她一說到雪,我打了一個寒噤,便醒起來了。」
丈夫說:「到底沒有找著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底頭髮,笑說:「這不是找著了嗎?……我說,這夢怎樣?」
「凡你所夢都是好底。那女郎底話也是不錯。我們最愉快底時候豈不是在接吻後,彼此底凝視嗎?」他向妻子癡笑,妻子把絨被拿起來,蓋在他頭上,說:「惡鬼!這會可不讓你有第二次底凝視了。」
荼蘼
我常得著男子送給我底東西,總沒有當他們做寶貝看。我底朋友師松卻不如此,因為她從不曾受過男子底贈與。
自鳴鐘敲過四下以後,山上禮拜寺底聚會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底羊,急要下到山坡覓食一般。那邊有一個男學生跟著我們走,他底正名字我忘記了,我只記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裡拿著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著,不過是一種無聊舉動便了。
「松姑娘,這枝荼蘼送給你。」他在我們後面嚷著。松姑娘回頭看見他滿臉堆著笑容遞著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著說:「很多謝,很多謝。」宗之只笑著點點頭,隨即從西邊底山徑轉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