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我這個,是什麼意思?」
「你想他有什麼意思,他就有什麼意思。」我這樣回答她。走不多遠,我們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極大的魔力,不讓她撒手一樣。她要放下時,每覺得花兒對她說:「為什麼離奪我?我不是從宗之手裡遞給你,交你照管底嗎?」
呀,宗之的眼、鼻、口、齒、手、足、動作,沒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躍著,沒有一件不在她眼前底花枝顯現出來!她心裡說:「你這美男子,為甚緣故送給我這花兒?」她又想起那天經壇上的講章,就自己回答說:「因為他顧念他使女底卑微,從今而後,萬代要稱我為有福。」
這是她愛荼蘼花,還是宗之愛她呢?我也說不清,只記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樹根談話底時候,他家底人跑來對他說:「松姑娘吃了一朵什麼花,說是你給她的,現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問話咧。」
他嚇了一跳,也摸不著頭腦,只說:「我哪時節給她東西吃?這真是……」
我說:「你細想一想。」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才提醒他說:「你前個月在斜道上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嗎?」
「對呀,可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裡教她吃了呢?」
「為什麼你單給她,不給別人?」我這樣問他。
他很直接地說:「我並沒有什麼意思,不過隨手摘下,隨手送給別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許多東西給人,也沒有什麼事;怎麼一朵小小底荼蘼就可使她著了魔?」
他還坐在那裡沉吟,我便促他說:「你還能在這裡坐著麼?不管她是誤會,你是有意,你既然給了她,現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麼意思?」
我說:「你且去看看罷。蚌蛤何嘗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過是外間的沙粒偶然滲入他底殼裡,他就不得不用盡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來罷了。你雖無心,可是你底花一到她手裡,管保她不因花而愛起你來嗎?你敢保她不把那花當做你所賜給愛底標識,就納入她底懷中,用心裡無限底情思把他圍繞得非常嚴密嗎?也許她本無心,但因你那美意底沙無意中掉在她愛底貝殼裡,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躊躇了,且去看看罷。」
宗之這才站起來,皺一皺他那副冷靜的臉龐,跟著來人從林菁底深處走出去了。
七寶池上的鄉思
彌陀說:「極樂世界底池上,
何來淒切底泣聲?
迦陵頻迦,你下去看看
是誰這樣猖狂。」
於是迦陵頻迦鼓著翅膀,
飛到池邊一棵寶樹上,
還歇在那裡,引頸下望:
「咦,佛子,你豈忘了這裡是天堂?
你豈不愛這裡底寶林成行?
樹上底花花相對,
葉葉相當?
你豈不聞這裡有等等妙音充耳;
豈不見這裡有等等莊嚴寶相?
住這樣具足底樂土,
為何盡自悲傷?」
坐在寶蓮上底少婦還自啜泣,合掌回答說:
「大士,這裡是你底家鄉,
在你,當然不覺得有何等苦況。
我底故土是在人間,
怎能教我不哭著想?
「我要來底時候,
我全身都冷卻了;
但我底夫君,還用他溫暖底手將我摟抱;
用他融溶底淚滴在我額頭。
「我要來底時候,
我全身都挺直了;
但我底夫君,還把我底四肢來回曲撓。
「我要來底時候,
我全身底顏色,已變得直如死灰;
但我底夫君還用指頭壓我底兩頰,
看看從前底粉紅色能否復回。
「現在我整天坐在這裡,
不時聽見他底悲啼。
唉,我額上底淚痕,
我臂上底暖氣,
我臉上底顏色,
我全身底關節,
都因著我夫君底聲音,
燒起來,溶起來了!
我指望來這裡享受快樂,
現在反憔悴了!
「呀,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止住他底悲啼。
我巴不得現在就回去止住他底悲啼。」
迦陵頻迦說:
「你且靜一靜,
我為你吹起天笙,
把你心中愁悶底壘塊平一平;
且化你耳邊底悲啼為歡聲。
你且靜一靜,
我為你吹這天笙。」
「你底聲不能變為愛底噴泉,
不能滅我身上一切愛痕底烈焰;
也不能變為忘底深淵,
使他將一切情愫投入裡頭,
不再將人惦念。
我還得回去和他相見,
去解他底眷戀。」
「呵,你這樣有情,
誰還能對你勸說
向你攔禁?
回去罷,須記得這就是輪迴因。」
彌陀說:「善哉,迦陵!
你乃能為她說這大因緣!
縱然碎世界為微塵,
這微塵中也住著無量有情。
所以世界不盡,有情不盡;
有情不盡,輪迴不盡;
輪迴不盡,濟度不盡:
濟度不盡,樂土乃能顯現不盡。」
話說完,蓮瓣漸把少婦裹起來,再合成一朵菡萏低垂著。微風一吹,他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墮入池裡。
迦陵頻迦好像記不得這事,在那花花相對、葉葉相當的林中,向著別底有情歌唱去了。
銀翎底使命
黃先生約我到獅子山麓陰濕底地方去找捕蠅草。那時剛過梅雨之期,遠地青山還被煙霞蒸著,唯有幾朵山花在我們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澗裡逆行底魚兒喋著他們底殘瓣。
我們沿著溪澗走。正在找尋底時候,就看見一朵大白花從上游順流而下。我說:「這時候,哪有偌大底白荷花流著呢?」
我的朋友說:「你這近視鬼!你准看出那是白荷花麼?我看那是……」
說時遲,來時快,那白底東西已經流到我們跟前。黃先生急把採集網攔住水面;那時,我才看出是一隻鴿子。他從網裡把那死底飛禽取出來,詫異說:「是誰那麼不仔細,把人家底傳書鴿打死了!」他說時,從鴿翼下取出一封長底小信來,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們慢慢把它展開,披在一塊石上。
「我們先看看這是從哪裡來,要寄到哪裡去底,然後給他寄去,如何?」我一面說,一面看著。但那上頭不特地址沒有,甚至上下底款識也沒有。
黃先生說:「我們先看看裡頭寫底是什麼,不必講私德了。」
我笑著說:「是,沒有名字底信就是公的;所以我們也可以披閱一遍。」
於是我們一同念著:
你教昆兒帶銀翎、翠翼來,吩咐我,若是他們空著回去,就是我還平安底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這兩隻小寶貝寄在霞妹那裡;誰知道前天她開籠擱飼料底時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噯,愛者,你看翠翼沒有帶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為我還平安無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著我底精神和去年一樣。不過現在不能不對你說底,就是過幾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來和他計較。你一來,什麼事都好辦了。因為他怕底是你和他講理。
噯,愛者,你見信以後,必得前來,不然,就見我不著;以後只能在纍纍荒塚中讀我底名字了,這不是我不等你,時間不讓我等你喲!
我盼望銀翎平平安安地帶著他底使命回去。
我們念完,黃先生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誰能猜呢?反正是不幸底事罷了。現在要緊的,就是怎樣處置這封信。我想把他貼在樹上,也許有知道這事底人經過這裡,可以把他帶去。」我搖著頭,且輕輕地把信揭起。
黃先生說:「不如拿到村裡去打聽一下,或者容易找出一點線索。」
我們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張起來,仍把原信繫在鴿翼底下。黃先生用採掘鍬子在溪邊挖了一個小坑,把鴿子葬在裡頭。回頭為他立了一座小碑,且從水中淘出幾塊美麗底小石壓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開底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搖下來,也落在這使者底墓上。
美底牢獄
嬿求正在鏡台邊理她底晨妝,見她底丈夫從遠地回來,就把頭攏住,問道:「我所需要底你都給帶回來了沒有?」
「對不起!你雖是一個建築師,或泥水匠,能為你自己建築一座『美底牢獄』;我卻不是一個轉運者,不能為你搬運等等材料。」
「你唸書不是念得越糊塗,便是越高深了!怎麼你底話,我一點也聽不懂?」
丈夫含笑說:「不懂麼?我知道你開口愛美,閉口愛美,多方地要求我給你帶等等裝飾回來;我想那些東西都圍繞在你的體外,合起來,豈不是成為一座監禁你底牢獄嗎?」
她靜默了許久,也不做聲。她底丈夫往下說:「妻呀,我想你還不明白我底意思。我想所有美麗底東西,只能讓他們散佈在各處,我們只能在他們底出處愛它們;若是把他們聚攏起來,擱在一處,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睜著那雙柔媚底眼,搖著頭說:「你說得不對。你說得不對。若不剖蚌,怎能得著珠璣呢?若不開山,怎能得著金剛、玉石、瑪瑙等等寶物呢?而且那些東西,本來不美,必得人把他們琢磨出來,加以裝飾,才能顯得美麗咧。若說我要裝飾,就是建築一所美底牢獄,且把自己監在裡頭,且問誰不被監在這種牢獄裡頭呢?如果世間真有美底牢獄,像你所說,那麼,我們不過是造成那牢獄底一沙一石罷了。」
「我底意思就是聽其自然,連這一沙一石也毋須留存。孔雀何為自己修飾羽毛呢?芰荷何嘗把他底花染紅了呢?」
「所以說他們沒有美感!我告訴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底牢獄建築好了。」
「胡說!我何曾?」
「你心中不是有許多好底想像,不是要照你底好理想去行事麼?你所有底,是不是從古人曾經建築過底牢獄裡揀出其中底殘片?或是在自己底世界取出來底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點人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底形狀和荒古時候底人一樣,你還愛我嗎?我准敢說,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底牢獄裡頭,且不時時把牢獄底牆垣壘得高高底,我也不能愛你。」
剛愎底男子,你何嘗佩服女子底話?你不過會說:「就是你會說話!等我思想一會兒,再與你決戰。」
補破衣底老婦人
她坐在簷前,微微底雨絲飄■下來,多半聚在她臉龐底皺紋上頭。她一點也不理會,儘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裡有很美麗底零剪綢緞,也有很粗陋底麻頭、布尾。她從沒有理會雨絲在她頭、面、身體之上亂撲;只提防著筐裡那些好看底材料沾濕了。
那邊來了兩個小弟兄。也許他們是學校回來。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醫生」;現在見她坐在簷前,就叫了一聲。
她抬起頭來,望著這兩個孩子笑了一笑。那臉上底皺紋雖皺得更厲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從那裡擠出許多,更能表明她是一個享樂天年底老婆子。
小弟弟說:「醫生,你只用筐裡底材料在別人底衣服上,怎麼自己底衣服卻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補底那一塊又該掉下來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隨手取下一塊小方布來。她笑著對小弟弟說:「你底眼睛實在精明!我這塊原沒有用線縫住;因為早晨忙著要出來,只用漿子暫時糊著,盼望晚上回去彌補;不提防雨絲替我揭起來了!……這揭得也不錯。我,既如你所說,是一個衣服底外科醫生,那麼,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她仍是整理筐裡底零剪綢緞,沒理會雨絲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說:「我看爸爸底手冊裡夾著許多底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樣:不時地翻來翻去。他……」
弟弟插嘴說:「他也是另一樣底外科醫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們身上,說:「哥兒們,你們說得對了。你們底爸爸愛惜小冊裡底零碎文件,也和我愛惜筐裡底零剪綢緞一般。他湊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著時,就把他們編連起來,成為一種新底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頭腦,我用底只是指頭便了。你們叫他做……」
說到這裡,父親從裡面出來,問起事由,便點頭說:「老婆子,你底話很中肯要。我們所為,原就和你一樣,東搜西羅,無非是些綢頭、布尾,只配用來補補破衲襖罷了。」
父親說完,就下了石階,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園裡,看看他底葡萄長芽了沒有。這裡孩子們還和老婆子爭論著要號他們底爸爸做什麼樣醫生。
光底死
光離開他底母親去到無量無邊,一切生命底世界上。因為他走底時候臉上常帶著很憂鬱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維、能造作底靈體也和他表同情;一見他,都低著頭容他走過去;甚至帶著淚眼避開他。
光因此更煩悶了。他走得越遠,力量越不足;最後,他躺下了。他躺下底地方,正在這塊大地。在他旁邊有幾位聰明底天文家互相議論說:「太陽底光,快要無所附麗了,因為他冷死底時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著頭,低聲訴說:「唉,諸大智者,你們為何淨在我母親和我身上擔憂?你們豈不明白我是為饒益你們而來麼?你們從沒有〔在〕我面前做過我曾為你們做底事。你們沒有接納我,也沒有……
他母親在很遠底地方,見他躺在那裡歎息,就叫他回去說:「我底命兒,我所愛底,你回去罷。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離開我,原是為眾生的益處;他們既不承受,你何妨回來?」
光回答說:「母親,我不能回去了。因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見一切能思維、能造作底靈體,到現在還沒有一句話能夠對你回報。不但如此,這裡還有人正咒詛我們哪!我哪有面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這裡罷。」
他的母親聽見這話,一種幽沉底顏色早已現在臉上。他從地上慢慢走到海邊,帶著自己底身體、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裡。
母親也跟著暈過去了。
再會
靠窗欞坐著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剛從海外歸來底。他和蕭老太太是少年時代底朋友,彼此雖別離了那麼些年,然而他們會面時,直像忘了當中經過底日子。現在他們正談起少年時代底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