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老頭抓住了我的話柄,進一步逼問,「他居然敢當面撒謊,所有逃出來的難民都說奧倫堡正在鬧饑荒,並且瘟疫盛行,那裡有的人還吃死人,能有死人吃就算是運氣好的了。但是這位少爺偏說那裡儲備充足。皇帝,如果你想吊死希瓦卜林,那麼,也必須把這個人一起吊死,並且放在同一個絞刑架上,省得他們爭風吃醋!」
這該死的老頭的言論動搖了普加喬夫。幸好「爆竹」出面反駁他。
「行了吧,納烏梅奇!」他對那個老人說,「你整天就知道殺人,裝什麼好漢?你的心是什麼樣的啊。你自己都快進棺材了,還要害死別人,你還嫌你欠下的血債少嗎?」
「你可真會賣乖啊!」別洛波羅多夫立刻反駁道,「你會真這麼慈悲的心腸?」
「是的,我是有罪,」他說,「這隻手(說到這裡,他攥緊了鐵骨般的拳頭,撂起袖子,露出滿是黑毛的寬肩膀),我這隻手的確殺過很多人,流了很多基督信徒的血,但我殺的全都是我的仇人,不是客人。老子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人,在大道上、密林中,並不是在什麼屋子裡的火爐邊,我殺人,用的是斧子和鐵錘,從來不用女人那樣的讒言殺人。」
老頭兒轉過身去,嘟囔了一句:「爛鼻孔犯人!……」
「你小聲嘀咕什麼?你這個老不死的傢伙!」「爆竹」大聲吼道,「看我不撕破你的鼻子!你等著!上帝開恩,早晚有一天也讓你的鼻子聞聞火鉗的味道……你小心著點兒,別惹我扯掉你的鬍子!
「我的兩位大元帥!」普加喬夫嚴肅地說道,「你們倆別吵了!如果奧倫堡的那群惡棍能在同一個絞刑架下面斷氣,也不是什麼壞事。但是,如果我們的公狗互相撕咬起來,那可就糟了。行了!你們講和吧!」
「爆竹」和別洛波羅多夫都不說話了,恐怖地對視著。我感到必須找一個岔開話題的機會,否則結果會對我非常不利。於是,我滿面笑容,對普加喬夫說:「哦!對了,我差點忘了向你表示感謝了,幸虧你送我一匹馬和一件皮大衣,要不然我就沒有機會進城了,肯定會凍死在半路上。」
這招果然有效,普加喬夫立刻興奮了起來,擠眉弄眼地對我說:「有借有還嘛!你老實告訴我,被希瓦卜林欺侮的那個姑娘和你到底是什麼關係?你是不是愛上她了?」
「她是我的未婚妻啊!」我回答說,我覺得當時的氣氛很和諧,就沒有再隱瞞。
「你的未婚妻?普加喬夫大聲嚷道:「為什麼不早說啊?好!我給你們辦喜事,咱們痛痛快快地喝一頓!」說完,他扭頭對別洛波羅多夫說:「你聽好了,大元帥!我和這位少爺是老朋友了,我們坐下來一起吃晚飯吧,人在早晨要比晚上清醒,到底怎麼處理,明天再說吧!」
我原本想謝絕他的邀請,但是沒有辦法,兩位年輕的哥薩克姑娘和房東的女兒已經動手給我們的桌子鋪好了檯布,端上來了新鮮的麵包和湯,還有幾瓶葡萄酒和啤酒。就這樣,我第二次和普加喬夫以及他那恐怖的助手們共進晚餐了。
我被迫成了這次酒宴的目睹者,一直到深夜,最後,桌上的人都喝醉了,普加喬夫無精打彩地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手下們站了起來,示意我離開他。我跟著他們一起出去了。「爆竹」讓衛兵把我帶到審訊室裡,沙威裡奇也在那兒,衛兵把我倆反鎖在了屋裡。我的僕人目睹了一切之後,魂都快嚇飛了,因此一句話也沒和我說。他躺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不停地唉聲歎氣,最後,終於睡著了。而我心裡有萬種思緒,整宿沒有合眼。
第二天清晨,普加喬夫派人帶我去見他。他的大門口停放著一輛三匹韃靼馬拉的豪華雪橇,街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我在前廳裡碰見了普加喬夫,他穿著一身旅行裝,穿了一件皮大衣,頭戴一頂吉爾吉斯式的高皮帽。昨天晚上的那幾位助手恭敬地跟在他後面,和昨天晚上我看到的神情完全不一樣。普加喬夫興奮地和我打招呼,並且邀請我和他一起坐在雪橇上,我們坐了進去。
「向白山要塞出發!」普加喬夫對站在一旁準備趕車的韃靼人說。我的心咚咚直跳,馬兒立刻跑了起來,鈴鐺嘩嘩直響,雪橇疾馳在路上……
「等一等!等一等!」一個熟悉的聲音衝我們大喊,我抬頭一看,沙威裡奇迎面跑了過來。普加喬夫讓車伕停了下來。「彼得·安德烈伊奇,我的少爺!」我的僕人喊道,「別把我扔下不管!別把我扔在這幫土……」
「喲!老東西!」普加喬夫說,「我們又見面了啊!好吧,坐到駕台上去吧!」
「謝謝,我的皇上!謝謝,我親愛的老爺子!」沙威裡奇爬上駕台,激動地說,「上帝保佑您能長命百歲,因為你不嫌棄我這個糟老頭子,我會一輩子為您向上帝祈禱,我保證,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棉襖了。」
那件兔皮棉襖一定會把普加喬夫惹毛的。幸好,這位假皇帝沒聽見,要不就是假裝不理睬這個不恰當的提示。馬兒飛快地跑了起來,路邊的百姓肅穆地行脫帽禮。普加喬夫也對他們點頭致敬。一會兒,我們便駛出了村莊,在平滑的大道上疾馳著。
我想,你一定能猜到我當時的感受。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和那個我心愛的姑娘見面了,我原以為我會永遠失去她。我想像著我們見面時的美好情景……我也想著坐我身旁的普加喬夫,我的命完全被他掌握著,由於一段古怪的緣份,我和他產生了神秘的關係。我回憶起了他濫殺無辜、嗜血成性的事跡,但是現在,他居然為我挺身而出,幫我解救我心愛的姑娘。當時,普加喬夫還不知道,這位姑娘就是白山要塞上尉的女兒,我擔心滿懷仇恨的希瓦卜林會向普加喬夫揭發她的身世,也許普加喬夫會通過其他的方式瞭解實情……如果那樣的話,我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會怎麼辦呢?我打了一個寒顫,連髮根都豎起來了……
突然,普加喬夫打斷我的思緒,問道:「你在想什麼呢,少爺?「
「怎麼會沒有什麼可想的呢?」我說,「我是一個軍官,也是一個貴族,昨天還和你為敵,今日就和你坐在同一輛雪橇上趕路,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掌握在你手裡了。」
「怎麼?」普加喬夫追問道,「難道你害怕了?」
我回答道:「我既然被你赦免過一次,從今往後,我不但希望得到你的原諒,甚至還希望你能幫助我。」
「你說對了,上帝開恩,你這次真說對了!」假皇帝興奮地說,「你看,我的手下全都斜著眼睛看你,那位老頭兒今天還堅持說你是奧倫堡的密探,說是要審問你,把你絞死,但我沒同意。」他壓低了嗓子說,不讓沙威裡奇和那個韃靼人聽見,「我還記得你送我的那杯酒和兔皮棉襖,你看,這足以證明我不是你們說的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老魔頭吧!」
這時,我想起了攻佔白山要塞的場面,但當時覺得沒有必要和他辯論,於是什麼都沒說。
「奧倫堡的人是怎麼談論我的?」普加喬夫停了一會兒,繼續問我。
「他們說你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不用說,你已經出名了。」
普加喬夫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神情。
「太對了!」他興奮地說,「我所向披靡,奧倫堡的人都知道尤澤耶瓦戰役4嗎?當時,我打死了你們那兒的四十個大將軍,俘虜了四支軍隊。你覺得,普魯士國王有能力和我斗嗎?」
這個土匪開始吹噓起來,我聽了覺得特別好笑。
「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呢?」我問他,「你覺得你能打敗費裡德裡希5嗎?」
「打敗費多爾·費多洛維奇6嗎?沒問題!我連你們的那批將軍都打敗了,而他又被你們打敗了。直到今天,我就沒打過一次敗仗。走著瞧吧,我還會攻打莫斯科的!」
「你想攻打莫斯科?」
假皇帝想了想,低聲對我說:「上帝才知道啊!我的路窄得很,身不由己的事情很多,我手下的人全都自作聰明,他們都是盜賊,我必須時刻提防著,只要我打一次敗仗,他們肯定會把我的腦袋獻出去,給自己撈回一條狗命。」
「說得太對了!」我對他說,「現在還有時間,幹嘛不趁早甩開他們,去乞求女皇陛下的寬恕呢?」
普加喬夫苦苦地笑了笑。
「不行啊!」他無奈地回答說,「現在去懺悔已經晚了,她一定不會原諒我的,既然做了,就要堅持到最後,也許真的能幹出一番大事業。格裡希卡·奧特列比耶夫不是也曾經在莫斯科也當過皇帝嗎!」
「那他下場怎麼樣,你知道嗎?他被人們順著窗戶扔了出去,剁成了肉泥,燒成了灰,裝在炮筒裡,一炮轟了出去!」
「你聽我說!」普加喬夫豪邁地感慨道,「我給你講個故事,是我在很小時候,一個卡爾美克老太太給我講的。有一天,一隻老鷹問烏鴉:『烏鴉!為什麼你能活到三百歲,而我最多只能活到三十三歲呢?』烏鴉回答說:『親愛的老鷹!那是因為你喝的是鮮血,而我吃的卻是腐屍。』老鷹想了想,繼續問道:『那我也改吃腐屍試試看。』『好!』老鷹和烏鴉一起飛走了,它們看見一匹死馬,於是飛下去落在了死馬身上。烏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誇是人間美味。老鷹也啄了一口,吃了幾口後,老鷹拍拍翅膀,對烏鴉說:『不行!老兄!吃三百年的腐肉,還不如一次喝飽鮮血呢,到時候再聽上帝的安排吧!』你覺得這個卡爾美克的故事怎麼樣?是不是有很深的寓意呢?」
我回答說:「很有意思,但是,在我看來,我認為燒殺搶劫就像是在吃腐肉。」
聽了這話,普加喬夫楞住了,他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於是,我們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各自想著心事。這時,韃靼人唱起了悲傷的歌曲,旋律淒涼惆悵。沙威裡奇坐在駕台上直打瞌睡。我們的雪橇在寒冬平坦的大道上疾馳……
突然,我看見亞伊克河陡峭的河岸上的一個小村子,周圍被柵欄圍著,還有一座小鐘樓——又過了一刻鐘,我們駛進了白山要塞。
蘇馬羅可夫:(1717-1777),俄國古典主義戲劇家。此詩句為普希金模仿蘇馬羅可夫的《寓言》自編出來的。
別洛波羅多夫:(?-1774),普加喬夫的一位親信,是攻佔喀山的功臣,1774年於莫斯科被處以死刑。
阿方納西·索柯洛夫:(1714-1774),普加喬夫的一位親信,出身農奴家庭,曾經三次越獄,後於奧倫堡被判罰終身苦役,1773年,受奧倫堡當局之命去普加喬夫軍中策反,他反而被普加喬夫收買,屢立戰功,1774年於莫斯科被處以死刑。
尤澤耶瓦戰役:尤澤耶瓦是距離奧倫堡一百二十俄裡處的一個村莊,1773年普加喬夫在那裡打敗了沙皇政府派去救援的奧倫堡軍隊。
費多洛維奇:此處似指費裡德裡希二世(1712-1786),1740年成為普魯士霍亨索倫王朝的國王。
費多爾·費多洛維奇:是費裡德裡希的不準確的俄國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