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胡扯了!伊凡·庫茲米奇!」還沒聽他說完,老夫人就打斷他的話,「你一定是想再開個會吧,又想找借口把我支開,好讓你們繼續討論葉米裡揚·普加喬夫的事,這次你可騙不了我了,休想!」
伊凡·庫茲米奇被她的這番話震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
「喲,我的老太婆!」他說,「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麼,你也得留下來開會,我們當著你的面開會也沒什麼障礙了。」
「嗯!這就對了!老頭子!」她調皮地說,「跟我耍小聰明,你還差得遠呢。行了!去把你的軍官叫來開會吧!」
我們又聚在了司令家,伊凡·庫茲米奇當著老夫人的面,宣讀了普加喬夫給我們的通知。這通知是一個沒什麼文化的哥薩克代筆的。土匪首領宣稱他要馬上朝我們的要塞發起進攻,號召所有的哥薩克和士兵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並且勸告我們司令不要反抗,否則格殺勿論。這張通知的語言很粗魯,但是語氣很強烈,因此,可能會對一些老百姓起到恐嚇作用。
「這個大騙子!」司令夫人氣憤地說,「他竟然敢這樣威脅我們!難道還讓我們敞開大門雙手歡迎他們嗎,是想讓我們放下軍旗,向他們投降嗎?這群畜生!他難道沒聽說過我們已經從軍四十多年了嗎?上帝啊!什麼場面我們沒見過,難道世界上還有向叛賊投降的司令嗎?」
「當然沒有了,」伊凡·庫茲米奇說,「但是我聽說,那些強盜已經攻陷了很多要塞了。」
「看樣子,他們是人多力量大啊!」希瓦卜林補充了一句。
「好!我們現在就來看一看他們到有多厲害!」司令說,「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去把庫房的鑰匙拿來,伊凡·伊格納季奇!去把那個巴什基爾人帶上來,讓尤萊去拿一根皮鞭。」
「等一等!伊凡·庫茲米奇!」司令夫人站起來說,「我們把瑪莎帶到別的屋去吧,要不該嚇著她了。說真的,我也不想看到嚴刑拷打,你們審問吧!」
早在古代,審訊逼供的方式就已經深深根植在法典中了,以至於廢除禁用刑訊逼供的命令一直沒有起作用。大家都明白,罪犯的證辭是對於揭露其罪行是最重要的——但是這種想法一點根據都沒有,甚至還與現在健全的法制體系完全相反,因為,如果被告不承認自己有罪,這根本無法證明他無罪,那麼,如果被告承認了自己有罪,同樣也無法證明他是有罪的。直到現在,我還偶爾能聽到一些老法官不滿於取消過去野蠻的習慣呢。即使是在今天,無論是法官還是犯人,都不會懷疑刑訊的重要性。因此,我們誰也沒有對司令的這道命令感到吃驚。伊凡·伊格納季奇把那個巴什基爾人押了上來(倉庫的鑰匙交給了司令的夫人保管),幾分鐘以後,犯人已經被帶到了前廳,司令吩咐軍官把他帶進去。
巴什基爾人艱難地跨過門檻(因為他當時帶著腳鐐),他摘下頭上的高帽子,站在門邊。我看了他一眼,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我想,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掉他。他看起來有七十多歲,沒有鼻子、沒有耳朵,一根頭髮都沒有,在應該長鬍鬚的地方長的卻是幾根花白毛髮。他個子矮矮的,人瘦得皮包骨頭,但一雙小眼睛就像火花一樣,不停地閃爍。
「嘿!」司令說,他從他的外表就認出了他就是1741年的暴動受刑者中的一個,「看來,你是一隻狡猾的老狼了,以前就掉進過我們的陷阱裡。看樣子,你造反已經不止一次了,怪不得你的狗頭剃得這麼禿。過來!靠近點兒,老實交待,是誰派你來我們要塞的?」
巴什基爾抬頭望著司令,一句話都不說,就好像根本聽不懂一樣。
「你怎麼不說話?」伊凡·庫茲米奇說,難道你根本聽不懂俄國話嗎?尤萊!用你們的話再問他一遍,是誰派他來我們要塞的?」
尤萊用韃靼語翻譯了一遍伊凡·庫茲米奇的問題,但這位巴什基爾人同樣默不作聲地抬眼望著他。
「雅克西1!」司令說,「在我們這兒,不怕裝傻的。弟兄們!把他那可笑的條紋袍子給我扒下來,使勁抽他的後背,尤萊,使勁抽!」
說完,兩個老兵立刻動手扒他的長袍,把那位苦命的巴什基爾人嚇壞了,臉上露出惶恐的表情。他無奈地朝四面張望,就像是一隻被小孩兒抓住的小怪物。其中一個老兵抓起了他的兩隻手,把他架了起來,尤萊揮動著手裡的皮鞭,使勁抽打他的後背。這時,巴什基爾人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模糊地聽見了他求饒的聲音,他搖了搖頭,張開嘴,嘴裡沒有舌頭,只能看見半截舌根。
後來,每當我想起這件恐怖的事情就發生在我們現在的時代裡,而現在我又存活到了亞歷山大皇帝統治下的仁政時代,我就會情不自禁地為人類文明的進步和友愛原則的散播感到震驚。年輕人!如果現在我這個筆記本落到了你們手裡,那麼,請你們一定要記住,通過改善現有習俗而進行的改革,才是最有效、最穩定的改革。
大家看到他這個樣子,都大吃了一驚。「喂!」司令說,「看樣子,我們從他口裡是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情報了。尤萊!把他押回倉庫裡去吧!先生們!我們還是再重新討論吧。」
於是,我們開始研究目前的形勢。這時,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突然闖了進來,氣喘吁吁地,看起來很緊張。
「你這是怎麼了?」司令迷惑地問。
「先生們,壞了!」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回答,「今天早上,下湖要塞失守了。蓋拉西姆神父家的一個僕人從那裡跑過來說的,他親眼看到了下湖要塞被攻破的場面,要塞司令和當地所有的軍官都被殺死了。所有的士兵都被他們俘虜了,那伙強盜馬上就要到咱們這兒了!」
這個從天而降的消息令我非常吃驚。下湖要塞的司令是一個溫和而又文靜的年輕人,我以前就認識他了。兩個月前,他曾經帶著他年輕的妻子從奧倫堡出發,來到過這裡,還去過伊凡·庫茲米奇家。下湖要塞離我們這兒大約有二十五俄裡路,我們隨時都有可能被普加喬夫襲擊。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命運便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裡,一想到這個,我的心就快停止跳動了。
「伊凡·庫茲米奇!您聽我說,」我真誠地對司令說,「我們的職責就是要誓死保衛要塞,這點毋庸置疑,但是,我們還要考慮到這裡的婦女們的安全。請求您把她們安全送到奧倫堡,如果這條路還可以通過的話,要不然,您就把他們送到匪徒在短時間內打不到的安全地帶。
伊凡·庫茲米奇扭頭對他老伴說:「老太婆,你聽我說!我們要把你送到遠一點的安全的地方,等我們把叛匪打跑後,再接你們回來,行嗎?」
「唉,廢話!」司令夫人說,「有炮彈飛不到的要塞嗎?白山要塞就不安全了嗎?上帝啊!咱們已經在這裡生活二十二年了,早就與巴什基爾人和吉爾吉斯人交過手了,沒準咱們也能躲過普加喬夫呢!」
「那好吧,老太婆!既然你相信咱們的要塞,那你就留下來吧。但是,我們的瑪莎怎麼辦?如果我們能夠抵抗匪徒或是有救兵來幫忙,那是最好不過的了。唉!如果叛匪攻破了我們的要塞,怎麼辦啊?」
「嗯!如果那樣……」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停住了,面色慘白。
「不!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司令接過去說,他看得出,他的話起到了作用,這還是人生第一次,「瑪莎不能留在這兒,必須把她送到奧倫堡,送到她教母那兒去。那裡有足夠多的士兵和大炮,城牆又是大石頭堆砌的,我勸你最好和她一起去雖然你是個一老太太,但如果要塞被攻破了,我看你也未必能撐得住!「
「行了!」司令夫人說,「就這樣吧!我們把瑪莎送過去。要是想把我送走,絕對不可能。說不去就不去!我這麼大歲數了,不想和你分開,為什麼還要到外鄉去找一座孤墳!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死也要死在一起。
「嗯,聽起來有道理!那好吧!別耽誤了,咱們馬上去幫瑪莎收拾行李,把她送走,明天一早就出發,雖然咱們人手不夠,我還是要派幾個士兵去送她,但是瑪莎在哪兒呢?」
「在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家,」司令夫人說,「她一聽說下湖要塞失守的消息,就覺得心裡堵得慌,特別難受,我怕她病倒了。我的上帝啊!我們怎麼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
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立刻去幫女兒收拾行李了。我們在司令家繼續討論戰略,但我已經不能再參與進去了,因為我什麼都聽不進去。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晚飯前回來了,他面色慘白,兩隻眼睛都哭紅了。我們在一起吃飯,一句話都沒說,比平時吃得更快了。
與司令一家人道別後,我們就各回各家了。但是,我故意把佩劍落在司令家,以便有借口回去取,我猜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會一個人在家。果然不出所料,她正站在門前的台階上迎接我,把佩劍交到了我手上。
「再見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熱淚盈眶地對我說,「他們要把送我到奧倫堡安全的地方去。祝您健康、幸福,或許上帝會作美,讓我們有機會再見面。萬一我們不能……」說到這兒,她便失聲痛哭了起來。我擁抱著她。
「再見了,我的天使!」我說,「別了!我的愛人!不管發生了什麼,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最後的一絲牽掛和祈禱都會落在你身上!」
瑪莎已經泣不成聲了,緊緊依偎在我的懷裡。
我熱烈地吻了她,然後迅速離開了房間。
1雅克西:韃靼話,「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