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下馬車,暴風雪依然繼續著,但是已經小多了,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旅店老闆站在大門口迎接我們,手裡提著一盞燈,把我們帶進了正房。這間屋子很小,但是十分整潔,屋裡燃起一盞松明燈,牆上掛了一支長槍和一頂高筒哥薩克式皮帽。
旅店老闆是個生長在亞伊克河的哥薩克,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的樣子,面色紅潤,身體健壯。沙威裡奇拿著食品盒跟著後面,他取來火,要燒茶喝。我以前從來沒有過像當時那樣想喝茶。旅店主人跑出去張羅別的事情了。
「對了!那個嚮導去哪兒了?」我問沙威裡奇。
「我在這兒,大人!」一個聲音在我頭頂上閃過。我抬頭一看,高鋪上有一個黑鬍子在盯著我,兩隻眼睛閃閃發光。
「怎麼了兄弟,凍壞了吧?」
「是啊!怎能沒凍壞呢?我只穿了一件粗呢子料的棉襖啊!我本來還有一件羊皮襖,唉,真不怕你笑話,昨天晚上喝酒時抵給酒館老闆了。我還以為天沒有那麼冷呢。
這時店老闆進來了,端著冒著熱氣的茶炊,我請這位嚮導一起喝茶。他二話不說,立刻從高鋪上跳下來。我感覺他的外表非常出色,看起來四十歲左右,個頭兒不高不矮,瘦得皮包骨頭,寬寬的肩膀,一嘴大黑鬍子,還能看到幾根白絲,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的表情讓人看了非常舒服,但好像又有一股陰險的氣息。他把頭髮剃成了一個圓圈,身穿一件粗呢料的短上衣和韃靼人式的大燈籠褲。
我把茶杯遞給他,他抿了一小口,皺了皺眉:「大人!請給我一杯酒吧!我們哥薩克可沒有喝茶的習慣。」
我非常願意滿足他的要求,店老闆從一個櫃子裡拿出了一個大酒瓶和一隻大杯子,走到他面前,盯著他說:「我說!你怎麼又來我們這兒了!你是從哪兒來的?」
那個人意味深長地對店老闆使了個眼色,用隱語回答說:「飛進菜地,啄啄大麻子,婆婆扔了塊小石頭——沒打中。好!你們的人現在怎麼樣?」
「我們的人還能怎麼樣啊?」店主回答說,然後也用一句隱語說:「欲動手要敲晚鐘,但神父妻子不同意,神父外出去串門,小鬼前來上墳。」
「別說了,老爺!」那個流浪漢說道,「只要下雨,就不愁沒有蘑菇,只要有蘑菇,就不愁沒有籃子。這時(他又使了一個眼色),你應該把斧子藏在背後!因為守林人正在那裡巡邏啊。大人!祝您身體健康,乾了這杯酒!」話音剛落,他端起一個酒杯,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後就一口喝乾了。
然後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又爬到高鋪上去了。
開始,我並不瞭解他們說的暗語,但是後來我猜出來了,他們應該是在談論亞伊克的軍隊,那會兒,他們剛剛把1772年的那場暴動鎮壓下去。沙威裡奇聽著他們的談話,一臉鄙視的表情。他一會兒看看店老闆,一會兒瞅瞅嚮導,內心充滿了無限的疑問和恐懼。這家旅店,按照當地的說法,應該叫「大車店」,位於荒野中,周圍沒有一個村莊,簡直就是個強盜窩子。但是,我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不可能再繼續趕路了。當時,沙威裡奇害怕的樣子實在是可笑。這時,我準備睡覺了,躺在一張長椅上。沙威裡奇想睡到火爐上面的炕上。店老闆躺在地板上。沒過多長時間,整個小屋子就充滿了呼嚕聲,我也癱睡在椅子上,簡直就是一個活死人。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看到暴風雪已經停止了,太陽露出了笑容。窗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白茫茫的荒野,白得非常刺眼。馬車已經準備好了,我向店老闆付了錢,但他只收了一點,以至於沙威裡奇都沒有像平時那樣殺價了,所以,昨天晚上的所有疑慮也都從他腦子裡消失了。我稱他為嚮導,感謝他在困難中給我們的幫助,我讓沙威裡奇給他半盧布,當成酒錢,沙威裡奇有點不願意,皺了下眉。
「半個盧布的酒錢?」他說,「憑什麼呀?就憑他把咱們帶到這家旅店嗎?我的少爺,隨便你,反正咱們的錢也不寬裕了,見人就要賞些酒錢,那可不行!這樣下去,我們很快就要沒飯吃了。」
由於我以前答應過沙威裡奇,所有的錢都讓他負責,所以我不想和他爭辯。我只是感到內疚,因為無法用金錢感謝這位嚮導,雖然稱不上是救苦救難的大恩人,但至少他把我們從寒冷的雪地裡救了出來。
「那好吧!你要是不給他酒錢,我就把我的一件衣服給他,他穿得實在是太少了,只有一件兔皮棉襖。」我無奈地對他說。
「千萬別給他,真是造孽啊!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他有了兔皮棉襖有什麼用啊?這條蠢狗,一進酒館肯定會換酒喝!」
「老頭子!你就不用管我會不會換酒喝了,你家少爺把身穿的皮襖賞給我,這是你家主人的好意,你只是一個奴才,只有聽從吩咐的權利,少囉嗦。」
「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強盜!,連強盜都不怕!」沙威裡奇怒氣沖沖地喊道,「你欺負我們家少爺年幼無知,欺負他老實,就想打劫他!你要我們家少爺的棉襖有什麼用?你那寬肩膀根本穿不進去啊!」
「你別在這裡逞能了,快去把我的棉襖拿來!」我對沙威裡奇說。
「上帝啊!那件兔皮棉還沒穿幾次啊,還很新呢!給別人還可以,為什麼非要給這個窮酒鬼啊!」
最後,沙威裡奇還是把兔皮棉襖拿來了,嚮導馬上試穿了一下。的確,我都嫌那個棉襖小,他穿上還真有點費勁。但是,他堅持要把它穿上,最後,雖然穿了上去,但是縫口處的線一道道地被他寬厚的肩膀繃開了。沙威裡奇聽到撐開的線崩崩直響,差點哭出聲來。
那位嚮導非常喜歡我送的禮物。他一直把送我到馬車上,並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說道:「謝謝您,我的大人!您做了一件好事,肯定會得到好報的。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說完,他就離開了,我們繼續趕路,沒有搭理沙威裡奇在一旁生悶氣的茬兒。很快,我就把昨天夜裡的那場暴風雪忘記了,連同那位嚮導和兔皮棉襖一起忘記了。
我們來到了奧倫堡,直接去找那位將軍。我見到一位個子高高的男人,他年紀有些大,有點駝背,腦袋上的頭髮全都白了。穿著一身老式的褪了色的軍人制服,讓人不禁回想起安娜·伊凡諾夫娜時代的軍人。他說話有一股濃重的德國口音,我把父親讓我交給他的信親手遞給了他。一看到我父親的名字,他立刻瞥了我一眼。
「上帝啊!」他說,「好像就在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維奇還和你一樣大啊!可是現在,你看,他居然有了一個這麼大的兒子了。時間過得真快啊!他打開信,一邊小聲念,一邊發表評論。
「『尊敬的安德列·卡爾洛維奇大人,我希望大人……』為什麼要這麼客氣啊?唉!他這樣說,真是難為情!雖然部隊中的第一原則就是嚴肅軍紀。但一個老同事寫信,沒有必要寫成這樣嘛!『大人想必不會忘記……』嗯!……『想當年,和已故的米元帥一起出征時……還有卡拉林卡……』哈!他竟然還能想起我們當年的胡鬧!『現在有件事想麻煩您……我把我的兒子托付給您,希望您能照顧他……』嗯!……『請您把我的兒子緊緊握在刺蝟手套裡……』什麼是刺蝟手套啊?聽起來好像是俄羅斯的成語。什麼叫緊緊握在刺蝟手套裡啊?他扭過頭又問了我一遍。
「這個意思就是說要盡量態度和藹,不能太嚴厲,多給他一些自由,這就是『緊緊握在刺蝟手套裡』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意思就是『不能給他自由……』不對!『刺蝟手套』聽起來和你說的那個意思不相符……『他的身份證夾在信封裡……』身份證在哪兒呢?哦!在這兒,『已經註冊加入了謝明諾夫軍團……』好!一切全都會辦妥的。『現在,請允許我不論官職高低地擁抱你,像一個老同事、老朋友那樣……』啊哈!你看,他終於提到這點了……等等,等等……好了!我親愛的老弟!」
他讀完了信,把我的身份證放在旁邊,說道:「一切事情都按你父親說的辦,先把你編入××團,體驗一下當軍官的滋味,好了!咱們別浪費時間,明天你就要去白山要塞,到了那兒,你的上司是米龍諾夫上尉,他是一個非常誠實的大好人。只有在那裡,你才能真正體會到軍隊的生活,學會嚴格的軍紀。在奧倫堡,你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對於年輕人來說,懶散可是不利於健康成長的。但是,今天我將邀請你在我家吃飯。」
我心裡暗想:「我的處境真是越來越糟了!我還沒出生,就註冊當上了近衛軍中士,這就現在這情況,又有什麼用呢?看看我現在的處境,進了××團,要去吉爾吉斯·哈薩克草原的一個偏僻而又荒涼的要塞……」
我和安德列·卡爾洛維奇的一個老副官,一起在他家吃了午飯。在他的餐桌,可以充分體會到德國人身上特有的嚴肅而又節儉作風。我猜想,他一定是不想在他單身的餐桌旁,總能看到我,因為對於他來說,我是個多餘的人,這才是他立刻把我打發到邊境的一個真正原因吧!
第二天,我與將軍道了別,立刻向我將要服役的地方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