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她戰戰兢兢地走進自己的房間,盼望著在屋子裡看到赫爾曼,但又不希望真的能看見他,她心裡矛盾極了。走進房間,她發現赫爾曼不在,暗自慶幸上帝為她鋪下了障礙,讓他們不能偷偷幽會。她坐在那裡,一直沒脫衣服,用力思考著,是什麼使自己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陷得這麼深。從她第一次在窗邊看到那位年輕的軍官,一直到現在,還不到三個星期,但是她倆已經到了不斷地通信的地步了,而他竟然也從她那裡得到了在深夜裡私自幽會的許諾!由於赫爾曼在信封上簽署了自己的名字,她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她從來沒有當面和他說過一句話,也從來沒聽到過他的聲音,一次都沒有從別人的嘴裡聽到人關於他的任何言論……真是奇怪啊!
就這樣,一直到了這天晚上。就在當天晚上的舞會上,托姆斯基與一位名叫波琳娜的公爵小姐發生了爭執,因為公爵小姐不像往常那樣喜歡與他調情,反而故意用冰冷的態度報復他。因此,他只能找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不停地邀請她跳瑪祖卡舞。他們跳舞時有說有笑的,托姆斯基和她開玩笑,說她偏愛於軍事工程兵的軍官們,並誇口說自己知道的事情要比她想像的還要多。他開的一些玩笑好像正好刺痛了她的傷心處,導致麗莎有好幾次懷疑他他已經發現了自己秘密。
「您是從哪兒知道的?」她笑著問。
「從你熟悉的的一個朋友那兒聽說的,他可是一個很優秀的大人物啊!」
「這位優秀的大人物是誰啊?」
「赫爾曼!」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大吃一驚,什麼也沒說,但她的四肢卻是冰涼冰涼的……
「這位赫爾曼,」托姆斯基繼續說,「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羅曼蒂克式的大人物,從他的側面看,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拿破侖,但他擁有的卻是一顆像靡非斯特式的靈魂2。我猜想,他良心上少說也要有三樁殺人罪。咦,您的臉色為什麼這麼白啊?……」
「哦,我的頭有點痛……赫爾曼還跟您說過什麼?您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赫爾曼不是很滿意他的那個朋友。他說,如果他是那個朋友,就會以另一種方法行事……我甚至還感覺到赫爾曼對您有些想法,至少,他在聽到朋友們對您的愛慕之詞時,不是無動於衷的。」
「但是他是在什麼地方見過我呢?」
「在教堂裡吧,或許是在您散步的時候……上帝才會知道!或許是在您的臥室裡,在您做夢的時候,他就……」
這時,走來三位女士,問道:「oubiouregret3」這樣一來,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十分關注的談話就被她們打斷了。
托姆斯基選中的伴舞就是波琳娜公爵小姐。
她陪著他又跳了一輪,又回到自己的位子前轉了一圈,他倆已經和好了。托姆斯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把赫爾曼和麗莎通通拋到了腦後,但是麗莎一直在找機會繼續剛才被中斷了的談話。
但是瑪祖卡舞已經跳完了,用不了多長時間,伯爵夫人就得回家了。
托姆斯基的話只不過是在舞會上的閒談而已,不足以信以為真?但是,那些話已經深深地扎根在了愛幻想的麗莎的心中了。托姆斯基描繪出來的赫爾曼的肖像與她想像的完全一樣,另外,幸虧有新出版的小說,才使這個卑鄙的大人物徹底迷惑了她,同時又令她的內心感到十分恐懼。
她坐在那裡,赤裸的雙臂交叉放在膝蓋上,插滿了鮮花的腦袋耷拉在袒露的胸前……
突然,門被打開,赫爾曼走了進來。她非常震驚,渾身發抖……
「您剛才躲在什麼地方?」她恐懼地低聲問道。
「伯爵夫人的臥室裡,我剛才在她那裡,她已經死了。」
「什麼?上帝啊!您在說什麼?」
「從表面上看,好像我是導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耳邊立刻迴響起了托姆斯基的那句話:他良心上少說也要有三樁殺人罪!
赫爾曼坐在她身旁的窗台下,然後把剛才發生的一切講給她聽。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聽了他的話,感到毛骨悚然。這樣看來,那所有充滿了激情的情書、所有烈焰般的追求,以及所有的一切,原來都不是為了愛情!金錢——這才是他之前所有努力的歸宿。原來麗莎並不能滿足他的要求,給他帶來幸福。這位可憐的養女並不是他稀罕的東西,她只不過是謀殺自己的恩人的土匪手裡的一顆棋子而已!……
她為此感到惋惜,但是後悔也沒有用了!赫爾曼默默地看著她,他心裡也非常痛苦,但是,不管是可憐的養女的淚水,還是她痛苦時淒涼的美貌,都無法冰釋他那顆冷酷的內心。伯爵夫人已經死了,他的良心沒有受到一絲遣責,他有的只是一絲恐懼:那個他幻想著變成富翁的秘密,永遠也得不到了!
「你這個魔鬼!」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最後終於說話了。
「我真的沒有想害死她的意思,我的槍裡沒有子彈。」赫爾曼回答。
他倆都不說話了。
到了早上,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吹滅了快要燃盡的蠟燭,微弱的晨光照進了她的房間。她擦掉了淚水,抬頭看著赫爾曼。他坐在窗台邊,胳膊交叉在胸前,緊鎖眉頭。他現在這幅尊容讓人想起了拿破侖的側面像,他的神色同樣也打動了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
「現在,您想怎麼離開這裡呢?」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最後說,「我可以帶你從一條秘密通道出去,但是必須穿過臥室,我不敢去。」
「沒關係,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那條秘密通道,我一個人走出去就行。」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從一個箱子裡拿出了一把鑰匙,給他詳細地講了出去的方法,赫爾曼感激地握著她那雙冰冷而又沒有一絲反應的手,吻了一下她扭到一邊的頭,離開了。
他走到螺旋梯下面,又一次走進了伯爵夫人的房間。老夫人的屍體已經僵硬了,臉色極其安祥,一臉無所事事的表情。赫爾曼站在她身旁,仔細打量了一番,好像是想證實一下她是否真的死了。
然後,他走到書房裡,摸到了兩扇暗門,走到了一條陰暗的樓梯裡,心裡頓時出現一些奇怪的念頭。他想,或許在六十年以前,就在這裡,有位穿著繡花長外套,頭髮梳成帝王鳥的樣子的幸運的年輕人,把三角帽扣在胸前,正偷偷地爬上這條樓梯,朝那間臥室走去。現在,那個人早已腐爛在墳墓裡了,而他那位衰老的情人也在今天停止了心跳……
到了樓梯的盡頭,赫爾曼發現一扇門,他用麗莎給他的鑰匙打開了門,走進了一條直接通往大街的過道。
原文為法文。
靡非斯特式的靈魂:《浮士德》中描寫的魔鬼。
原文為法文:上場還是下場(舞會專用術語)。
這天夜裡,已故的封·維××男爵夫人來到我面前。她穿了一身白色外套,對我說:「您好!我的顧問先生!」
——希維頓貝格爾1語錄
在那個命中注定的夜晚後的第三天,上午九點,赫爾曼去了××修道院,因為人們即將在那裡為已故的伯爵夫人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他的良心雖然沒有一絲內疚,但又無法完全壓制內心的遣責:你就是殺人兇手!他雖然沒有一個真正的信仰,但是很迷信。他擔心已故的伯爵夫人會給他以後的生活帶來不利的影響。所以,他決定參加她的葬禮,目的就是為了得到她的寬恕。
那天,教堂裡擠滿了人。赫爾曼費了很大的力氣走過人群。一口大棺材擺放在豪華的靈台上,一頂天鵝絨製成的的蓋布掛要頭像上。老夫人仰臥在靈柩裡,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頭上戴了一頂鑲有花邊的小帽子,穿著一件錦緞製成的壽服。她的家人就圍在四周,僕人們手裡拿著蠟燭,身穿黑色的大袍子,肩膀上佩帶著有家族徽章的綬帶,他的兒子們、孫子們以及重孫子們,全都披上了重孝。但是誰也沒哭,能看到的眼淚看起來實在是太勉強了。伯爵夫人的年紀太大了,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在她的兒孫眼裡,她早就是一個死人了。
一位年輕的神父誦讀了悼文,他純樸而又感人的語言讚揚了這位有德之人的悄然辭世,說伯爵夫人在世時以行善事為主,才使得修成正果——這正是基督徒的善終,死亡天使已經收留了她。老夫人的家屬首先上前與做遺體告別儀式,緊接著,是無數賓客按順序行禮,他們來這裡向宴席和舞會的老朋友表示哀悼。在賓客的後面的是家裡的所有僕人。最後,一位人老珠黃的老太太、死者的同齡人走上前也做了告別儀式。兩位年輕的婦女攙扶著她,她吃力地行了鞠躬禮,流了幾滴眼淚,親吻了女主人冰冷的手。在老太太后面,赫爾曼鼓起勇氣,毅然走到棺材旁,深深地向老夫人鞠了一躬,趴在那塊滿是松枝的地上很長時間,然後,他站起來,面色慘白,像個死人一樣,他直接走上靈台,又鞠了一躬……就在這一瞬間,他彷彿看到老夫人在嘲笑他,死死地盯著他,瞇著一隻眼睛。赫爾曼嚇得立刻向後退了幾步,一腳沒踩穩,摔倒在了地上,旁邊的人把他扶了起來。
就在這時,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突然暈倒了,人們把她攙起來,送到了教堂外面。這段小插曲把嚴肅的喪葬儀式打斷了好幾分鐘。當時,在場的人們私底下議論紛紛。死者的一位親戚,瘦弱的宮廷僕人低聲對身旁的一個英國人說道:「說這位年輕的軍官就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英國人聽完只是冷冷地回應了一句:「Oh?(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