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第50章 黑桃皇后 (2)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的確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但丁說過:別人的奶油麵包是苦澀的,別人家門口的台階是難以攀登的。又有誰能真正體會到地位顯赫的老夫人的貧困養女那寄人籬下的艱辛生活呢?當然,伯爵夫人並不是鐵石心腸,但她的脾氣很暴躁,有時令人難以捉摸,就像社交界圈子裡嬌生慣養的女人一樣;她是一個吝嗇的人,有時顯得特別冷酷,心裡只想著她自己,絕對不會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就像一個只會懷念過去,與現實生活不符的老人一樣。

    她出席上層社會的所有娛樂活動,每次參加舞會,她都會靜靜地坐在一角,佈滿了皺紋的老臉上塗了火紅的胭脂,一身舊式的摩登時裝,看起來就像舞廳裡一個醜陋無比而又不能缺少的裝飾物一樣。來參加舞會的賓客就好像在做一個必要的法定程序一樣,所有人走到她面前都會彬彬有禮地行鞠躬禮,然後慢慢離開,再也不和她說話了。

    她在自己家中接待了整個城市的人,始終遵循嚴格的禮節,但她又記不請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她家有很多僕人,一個個都沒事做,在她家的前廳和側房裡待著,被養得胖胖的。這些僕人要什麼都有,偷走所有能偷的東西,使勁搜刮這個即將入土的老夫人。但是,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可是家裡最苦的人,她準備茶水,如果不小心多放一小塊糖就會挨批評,她還要為夫人朗讀許多長篇小說,但是如果書中有錯誤,都會怪到她頭上。有時,她還要陪老夫人去外面兜風,要是趕上天氣不好或是道路不平,全都會怪他。老夫人答應付她薪水,但是從來沒有付清過,但她還被要求穿戴與其他人一樣的衣服,也就是說,她要穿得與極少數闊太太一樣。

    在交際場所中,她扮演的是最可憐的角色。所有人都認識她,但是誰都不把她放在眼裡,在舞會上,只有人們在缺少舞伴時才會想起她;如果女士需要去化妝間擺弄一下裝飾,她就得攙著她們過去。

    她有極強的自尊心,感到自己的地位實在是太卑賤了,她經常四處張望,總是幻想身邊立刻出現一位可以挽救她於水深火熱的男人。但那群年輕的小伙子們一個個都虛情假意、愛慕虛榮,在金錢方面斤斤計較,對她更是不屑一顧,即使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與那些被男人苦苦追求的厚顏無恥和冷若冰霜的女人們比起來要可愛一百倍。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偷偷跑到枯燥而又豪華的客廳外面,一頭扎進自己淒涼的小屋子裡放聲大哭。那裡有一個糊了層花紙的小屏風,一面鏡子,一隻箱子和一張刷了油漆的床,銅燭台點起一支小蠟燭,發出昏暗的光。

    記得有一次(這件事發生在這篇小說的前面,描寫了那個夜晚的兩天後,上面描寫的情景是在一個星期以前),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坐在窗邊做針線活,不經意間,她向大街上望了一眼,看見一位年輕的軍事工程兵軍官直直地站在馬路對面,一直在盯著她的窗戶。她低下頭,繼續做活。過了五分鐘,她又往窗外往了一眼,年輕的軍官依然站在那裡。她並不喜歡與路人搭訕,因此不再往大街上看了,就這樣,她一口氣做了長達兩個小時的針線活,始終沒有抬頭。到了午飯時間,她站起身整理繡花架,又一次不經意地向街邊瞥了一眼,那個軍官依然站在那裡不動,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吃過中午飯,她膽戰心驚地走到窗邊,但是這次,那個軍官已經離開了,她也就沒在意,把這個人忘了……

    兩天過去了,她那天正好陪伯爵夫人出門,又在那裡看見了那位軍官。他站在門口的台階上面,用海狸皮大衣的高領擋住了臉,帽子下面是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就像兩團灸烈的火焰在燃燒。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帶著無限驚恐與疑問坐上了馬車。

    回到家中,她立刻跑到窗邊,又看見那個軍官一動不動地站在老地方,一直盯著她的窗子。她慢慢地從窗口走開,她越來越好奇了,心裡激盪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從那以後,她每天都能透過窗子看到那個軍官,一到時間,年輕的軍官就會準時到那裡站著。他倆好像達成了一種默契。她坐在椅子上做活,感覺他要來了,就抬頭向窗外望望。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看他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那位年輕好像非常感激她的這個行為。每次當他們的目光對在一起時,她那雙敏銳的大眼睛一眼就能看出他那慘白的臉蛋憋得通紅。一個星期過去了,她開始對他笑了……

    後來,當托姆斯基請求老伯爵夫人允許自己給她介紹一位朋友時,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來。但當她知道納魯莫夫不是軍隊的工程兵軍官,而是一個騎兵軍官以後,她就開始又後悔了,生怕由於自己的粗心提出來的問題會洩露出自己心裡的小秘密。

    赫爾曼的父親是一個俄羅斯式的德國人,他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一小筆遺產。他下定決心,一定要鞏固自己的獨立地位,因此,他並沒有使用這筆遺產產生的利息,只是用自己的薪水維持生計,絕不允許自己有任何不良嗜好。另外,他有寬宏的氣量,內向的性格以及極強的自尊心,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的同事們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諷刺他太小氣。他一直擁有強烈的慾望與狂熱的想像力,但他堅強的意志力使得免於年輕時常有的迷失。比如,他生下來就是個賭徒,可他沒有摸過一次牌,因為他知道,他的生活條件不允許他用生活必須的費用來賺取更多的錢(這些話是他自己說的)——與此同時,他卻每天陪著朋友坐在牌桌旁看著他們打牌,從來沒有間斷過,緊張地盯著變幻莫測的賭局。

    「三張牌」的傳說引起了他強烈的幻想,他整晚都在想這件事。第二天傍晚,他在彼得堡的大街上閒逛,一邊走一邊想:如果老伯爵夫人可以告訴我秘決,或是把那三張必贏的紙牌指給我,那該多好啊了!為什麼不去試試呢?把自己介紹給她,博得她的歡心,她的情人也可以,這又有沒什麼大不了的呢?但是,這項艱巨的事業肯定會花費很長時間,但她現在已經是八十七歲的高齡了,也許一周以後就會死掉,兩天也有可能!……「三張牌」的傳說真的可信嗎?……我可以相信它嗎?……不!精打細算,省吃儉用,認真工作,這才是我的三張可靠的王牌,只有它才能使我的資產增加兩倍,甚至是六倍,我的生活才能得到安康與獨立。

    就這樣,他邊走邊想,一直走到彼得堡一條繁華的大街上,面對一座古老的建築物。大街上車水馬龍,豪華的馬車一輛接一輛地駛到那座建築物門口。眼前的一切迷惑了他,馬車裡一會兒露出年輕貌美的女子的一雙纖足,一會兒擺出叮噹作響的騎兵靴子,一會兒伸出一隻穿著條紋襪子的外交官的矮皮靴。一件接一件的皮襖和斗篷在非凡的場合下從看門人面前疾馳而過。赫爾曼在那裡停住了腳。

    「請問,這是誰家啊?」他問路邊的一位巡警。

    「這是伯爵夫人的家。」巡警回答。

    赫爾曼打了一個寒顫。那個奇幻迷離的故事又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了。好奇心促使他圍著這幢大宅子徘徊,幻想著這幢房子的女主人和她神秘的本領。當他返回自己的陋室時,已經是晚上了。他的內心無法平靜,久久不能入睡。等他睡著時,夢見了一副紙牌,一張綠色的桌子、一沓沓鈔票和一摞摞金幣。他在賭牌,一張張地押了下去,一直順利地贏錢,金幣和鈔票不斷地往懷裡送。當他醒來時,已經深夜了,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惋惜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個夢。

    迷茫中,他又到街上溜躂去了,就好像有一種莫名的力量推著他,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宅子前。他站在那裡,抬起頭,注視著每一扇窗戶。他發現有一個扇窗戶裡面,坐著一個黑髮姑娘,她低著頭,好像是在看書或是在做針線活。那個姑娘稍微抬起了頭,赫爾曼看到了一張鮮艷的臉蛋和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這一永恆的瞬間,決定了他的命運。

    1原文為法文。

    2原文為法文。

    我美麗的天使!

    您給我的情書整整寫了四頁紙,

    我甚至都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讀完它們了!1

    ——通信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剛解下外衣,摘掉帽子,老伯爵夫人又派人來找她,同時又吩咐僕人去準備套車。她們又準備出門兜風了。兩個僕人攙扶著老夫人,把她送到馬車裡。正在這時,麗莎忽然看到了她那個工程兵。他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此時她已經嚇傻了,還沒等麗莎反應過來,年輕人就已經消失了,他遞給了她一封信。她把信偷偷地藏到手套裡,一路上,她呆呆地坐著,一句話都不說。伯爵夫人在坐車時有個老毛病,那就是不斷地問問題:剛才那個人的是誰呀?這座橋叫什麼名字啊?那個招牌上寫的什麼啊?以前,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總是規規矩矩地回答,但這次卻心不在蔫,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都把老夫人惹火了。

    「你怎麼回事?上帝啊!你腦子壞了嗎?你是聽不見我的話還是聽不懂啊?……我還沒老呢,說得清清楚楚,我又不是老糊塗!」

    儘管這樣,麗莎還是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回到家後,麗莎躲進自己的房間,從手套裡取出了那封信,信還沒有被封起來,她把信一字不落地讀了一遍,信的主題是向她表達自己愛意,情書寫得特別溫情、恭敬,完全是從德國的言情小說中摘抄下來的。幸好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不會德語,因此她已經沉醉在這封情書中了。

    然而,收到這封信後,她又開始心神不寧了。這是她第一次和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有私底下的密切關係。這位年輕人的勇敢示愛把她嚇壞,她責怪自己當初應該矜持一點,現在,她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從那以後,她不再坐在那扇窗邊,也對他視而不見,難道麗莎是想用這種辦法使年輕的軍官讓這更狂熱的追求慢慢消失嗎?也許,她想把信退還給他?再給他回一封信,堅強地拒絕他嗎?她的身邊沒有一個可以為她出謀劃策的人,因為她在這裡沒有女朋友,更沒有女導師。最後,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決定給他回一封信。

    她端坐在書桌前,拿起一支筆,開始沉思。她寫了好幾次開頭,都被撕掉了。有的是因為她感覺語氣太隨和,有的又覺得太生硬。最後,她寫了幾行,終於感到滿意了。她在信中寫道:「我相信,您的目的是單純的,而且不會做出魯莽的事使我蒙羞。但是,你我的相識絕對不應該以這種方式開始。現在,我把這封信還給您,並且我希望,以後絕對不會去抱怨您的失禮和對我的不尊重。

    第二天,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看到了赫爾曼,立刻從窗邊站起來,走到前廳,推開一扇小窗,把寫好了的信扔到了大街上,她希望那位年輕迅速撿走它。赫爾曼見此情景立刻跑過去撿起信,走進了一家糖果店。他拆開信封,看到了自己的信和麗莎的回信,其實,他早就料想到會這樣了,他立刻回到家中,又開始為自己的私密情感忙碌了。

    三天後,一位年紀貌美的姑娘在一家時裝店裡遞給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一封信,她緊張地拆開信,原以為是個賬單,沒想到居然是赫爾曼的手筆。

    「哦,不,親愛的!我看你是弄錯了。」麗莎說,「這張字條不是給我的」。

    「不,就是給您的!」那位姑娘肯定地回答,臉上露出狡猾的笑容,「請你把它讀完。」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把信完整地看了一遍,赫爾曼在信中要求與他約會。

    「絕對不可能!」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說,年輕軍官的這種急迫的要求以及和傳遞信件的方式使她感到恐懼。

    「這封信肯定不是寫給我的!」說完,她順手把信撕碎了。

    「如果這信不是您的,那您為什麼要撕了它呢?」那位姑娘說,「如果你沒有撕掉,我還可以把信退給那個人啊!」

    「親愛的姑娘!請您以後不要再把這種字條送給我了!」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說,由於那位姑娘已經把她的心思全都看透了,她害羞得臉憋得通紅,「還有,麻煩您轉告那個讓您送信的人,他應該為此感到羞愧……」

    但是,赫爾曼並沒有因為麗莎的堅強拒絕而收手。從那以後,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每天都能收到他的信,他有時以這種方式遞信,有時又用別的方式。當然,這些信已經不再是從德國的言情小說裡抄過來的了。赫爾曼用激烈豪邁的語氣寫著情書,行文全部採用自己的語言風格。

    他在信中表達了自己忠貞不渝的信念以及天花爛醉的幻想。慢慢地,麗莎已經不再冷酷地把這些信退回去了。她完全沉浸在了想像的浪漫中,她開始給他回信了——而她的信也是一封比一封長,一封比一封溫柔了。終於,她順著窗戶扔下去了一封信,內容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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