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天的早晨,站長居然不捨得這個招人喜歡的年輕人離開了。那天正好是禮拜日,冬尼婭正準備去作禱告。驃騎兵的馬車已經套好了,他與跟站長道別後,豪爽地付了食宿費,又與冬尼婭道了別。冬尼婭主動提出要把他送到村口的教堂,冬尼婭當時心神不定地……
「你擔心什麼啊?」她父親問,「這位大人又不是惡狼,不會吃了你的!坐上他的車,送到教堂去吧!」
冬尼婭上了車,坐到驃騎兵身旁,他的僕人坐在趕車台上,在車伕的一聲口令下,馬兒迅速跑了起來。
這位可憐的老驛站長真是糊塗啊,他怎麼能讓他的女兒冬尼婭與驃騎兵一起坐上車離開呢?他怎麼會那麼糊塗,難道他當時神經錯亂了嗎?還沒過半個小時,他就開始著急了,他的心疼得非常厲害,失魂落魄地,他終於忍不住了,立刻前往教堂。當他趕到那裡時,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他找不到冬尼婭,庭院和教堂外都沒有她的影子。他立刻衝進教堂,只看見神父從祭壇上走了下來,總執事在熄滅蠟燭,當時有兩個老太太在一個角落裡作祈禱。他還是找不到冬尼婭!這位可憐的驛站長想了很多辦法,最後決定去問教堂的總執事,問冬尼婭今天有沒有來這裡作禱告?執事說她今天根本沒來。驛站長沮喪地往家走,他痛不欲生,只剩下唯一的希望了,也許是冬尼婭年輕氣盛,把驃騎兵送到了下一站,然後去她的教母家坐一坐。驛站長擔心極了,他坐在那裡等著那駕他讓自己的女兒坐上去的三套馬車的歸來。到了傍晚,車伕終於回來了,他喝醉熏熏的,他帶回來了一個差點要了驛站長的命的噩耗:冬尼婭離開了那一站,又繼續前走了,與年輕的驃騎兵一同往前走了。
這真是致命的一擊啊,老站長再也忍不了了。他忽地倒在床上,就是年輕的大騙子昨天晚上睡覺的那張床。當時,站長回想起了前幾天的各種情形,他一下就猜中了驃騎兵是在裝病。這可憐的病人得了一場嚴重的熱病,本想把他送到C城看醫生,卻請來別人暫時替他管理公務,那個人正是給驃騎兵號脈的醫生。他對站長說,那個年輕的驃騎兵根本沒有生病,他當時已經猜出了這個人不懷好意,但他不敢說出來,因為他怕挨鞭子。現在,不管這位德國人說的是真話是假,或許是在炫耀自己有先見之明,總之他的話根本無法安慰可憐的驛站長。
驛站長的病剛剛好一些,就向C城的郵務局長請了兩個月的假,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計劃,一個人徒步去尋找自己的女兒了。他通過驛馬使用證這條線索,得知騎兵大尉明斯基是從斯摩稜斯克出發,前往彼得堡的。那位送明斯基離開的車伕說冬尼婭在不停地哭鬧,但是很明顯,這是她自願的。
驛站長心裡揣摩著,也許自己可以把那只走上了迷途的小羊羔帶回家。
他心存僥倖,終於走到了彼得堡,在伊茲曼諾夫斯基團的駐紮地住下了,是他的一個退了伍的老同事家。到了那裡,他立刻開始尋找冬尼婭,沒過多長時間,他打聽到明斯基就在彼得堡,住在一個叫傑蒙特的飯店,驛站長決定到那裡去找他。
一大清早,他就來到了明斯基的接待室,他請人通報大人一聲,說有一個老兵想要見他。那個勤務兵邊擦皮靴邊回答說:「我們老爺正在睡覺呢,十一點前是不會接待客人的。」站長沒辦法,只能先離開。到了上午十一點,他立刻回來了,明斯基親自出來見他,穿著一身睡袍,頭上戴著一頂紅色的睡帽。
「你怎麼來這裡了老兄?來做什麼?」他問站長。
老站長激動得心咚呼直跳,流下了淚水,用顫抖的嗓音擠出了一句話:「我的大人!……請您行行好吧!……」
明斯基瞥了他一眼,臉漲得通紅了,一把抓起他的手,帶他到書房裡,然後插上了門。
「大人!」站長繼續說,「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但是,請您把我的那可憐的女兒冬尼婭還給我吧!您現在已經玩夠了她,求您別再毀她了!」
「現在,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再後悔也沒有用了!」年輕人一臉狼狽地說,「我對不起你,但請你原諒。但是,如果你讓我離開冬尼婭,是絕對不可能的,我一定會給她幸福的,我發誓!你要她有什麼用呢?她現在愛上我了,並且早就對過去的生活環境感到厭煩了。無論是你還是她,請你們不要忘記已經發生了的事情。說完,他往驛站長的袖口裡塞了一些東西,順手打開門,站長就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大街上。
他站在那裡發呆,好久沒有動彈。後來,他發現袖口裡有一團紙,他立刻拿出來看,竟然是幾張被揉得皺皺的五盧布和十盧布的紙幣。他又一次流淚了,這一定是憤怒的淚水!他把紙幣揉成一團,狠很地扔在地上,並用鞋跟使勁攆了幾下,氣沖沖地離開了……剛走出幾步,他就停下了,想了想,立刻轉身,但是錢已經不在了。一個穿著時尚的年輕人一直跟在他後面,看到他後立刻跳上馬車,對車伕大喊一聲:「快走!」
驛站長沒有向前去追那個人,他決定一個人回到自己的驛站去,但他希望自己可以在離開前與心愛的冬尼婭見上一面。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兩天後,他又去了明斯基的住所。但是這次,門口的勤務兵比上次更加嚴厲地對他說:「我們大人誰都不見!」然後便把他哄了出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差點撞到他的鼻子。驛站長呆呆地站在那裡,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走!
就在當天傍晚時分,驛站長去受難者的大教堂作完禱告,他沿著大街一直向前走。突然,一輛華麗的馬車從他旁邊飛奔而過,他一下子就認出了在車上坐著的那個人就是明斯基。馬車停在一幢三層樓前,驃騎兵立刻下車跑到了台階上。當時,一個令人興奮的想法閃過驛站長的腦海。他轉過身去,跑到車伕面前。
「老弟,這是誰家的馬車啊?是明斯基家的嗎?」
「對啊,正是明斯基家的,你問這個幹什麼?」
「是這樣的,你們家老爺派我來送一封信給給他的冬尼婭,但我老糊塗了,忘了冬尼婭住在哪裡了。」
「哦,這樣啊,她就住在這兒,第二層。但是你的信送晚了,老兄!現在我們家老爺已經去她那裡了。」
「哦,那沒關係。」站長緊張地說,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多謝您的指點,但我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話音剛落,他就朝二層走了過去。
大門緊閉,他按了一下門鈴,帶著一顆沉重的心沉靜靜地等了幾秒。聽到一聲鑰匙響,大門被打開了。
「請問,阿芙多琪婭·薩姆松諾夫娜是住這裡嗎?」
「是的,就住在這兒,你有什麼事嗎?」一位年輕的女僕人回答說。
站長沒有回答她,逕直往客廳走。
「站住!你不能進去!」女僕人跟在後面大喊起來,「阿芙多琪婭·薩姆松諾夫娜,有位客人找你。」
但是站長根本不理她,一直往前走。前兩間屋子特別昏暗,第三間屋子裡可以看到燈光。他走到一扇敞開著的門旁邊,站住了腳。房間佈置得很華麗,明斯基坐在一旁,好像在想什麼事情。冬尼婭穿著一身華麗衣服,戴了很多昂貴的珠寶手飾,側身坐在明斯基坐的椅子的扶手上,看起來就像一位英國馬鞍上的尊貴的女騎士。她的眼神和行動流露出綿綿的柔情,她看著明斯基,用那雙戴著戒指的手撫摸自己烏黑的長頭髮。我們可憐的驛站長啊!他從未見過自己的女兒居然有這麼美艷的姿色。他已經被女兒深深地迷住了,情不自禁地站在一旁欣賞著她。
「誰來了?」她問,但是並沒有抬頭。
驛站長沒有出聲,冬尼婭一聽沒聲,就抬起頭……她驚恐地大叫了一聲,一下摔在地毯上。明斯基嚇了一跳,俯下身把她抱了起來,忽然,他發現驛站長就站在門口,於是他放下冬尼婭,朝老人走了過來,氣得直哆嗦。
「你來這裡想要幹什麼?」他咬牙切齒地對站長說,「你為什麼總是糾纏我?你簡直是個土匪!難道你想殺了我嗎?你給我滾出去!他用一隻用力抓起老站長的衣領,使勁一推,就把他推到樓梯上了。
老站長灰頭土臉地回到自己的住處,收留他的那個朋友勸他去告明斯基。但老站長最終決定忍氣吞聲,這件事就算了。過了兩天,他離開了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小驛站,繼續自己的工作和事業。
轉眼間,三年過去了。最後,他對我說:「我失去了女兒,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活在這裡,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上帝才知道她是死是活!事事變幻莫測啊!像她這樣的姑娘,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被過路的旅客拐跑,包養一段時間再拋棄。這種傻孩子在彼得堡可多了去了。今天還珠光寶氣,第二天就像狗一樣被掃地出門了。我有時會想,我心愛的冬尼婭也許早就淪落到這種地步了,一想到可能會有這種結果,我就狠下心來,恨不得她快點死掉……
上面這個故事就是我的老站長朋友為我講述的。當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好幾次都被忍不住的淚水打斷了。他用衣角擦掉臉上的淚水,就像是季米特裡耶夫2的敘事詩中描述的那位熱情好客的傑連季奇一樣。他流出來的淚水,有一部分是果子酒引起的,他喝了滿滿五大杯。但是,不管怎樣,這些淚水確實把我深深地感動了,這些令我一直懷念著老站長,令我久久無法忘記那個美麗而又可憐的冬尼婭……
前不久,我又一次路過了××鎮。我想起了我的站長朋友。我一路打聽到了他工作的那個驛站早就被撤銷了。
「那位老站長還健在嗎?」
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情況。於是,我決定去一趟我熟悉的那個地方,租了幾匹快馬,迅速趕到了H村。
那時正值深秋時節,昏暗的天空被厚厚的烏雲遮住了,一陣陣冷風從剛收割完的田野裡撲面而來,帶走了樹上的葉子,紅葉和黃葉在空中胡亂飛舞。剛一走進村莊,太陽就要落山了,我在老驛站的一個小屋旁停下了。一會兒,從前廳裡(冬尼婭在幾年前曾經在這裡親吻過我)走出來了一個胖胖的女人,她回答了的疑問。原來老站長去年就死了,他以前住的房子裡現在住了一位釀酒工,那個胖女人就是釀酒工的夫人。我覺得自己白折騰了一趟,而且還白白地花了七個盧布。
「他是怎麼死的?」我問那個胖女人。
「他喝酒喝多了,醉死的,大人!」
「那他的墳在哪兒?」
「就在村邊上,和他老伴的墳挨著。」
「你可不可以帶我到他的墳上看看啊?」
「為什麼不行呢?喂!我說萬卡!你跟小貓玩得差不多了,快過來!帶這位大人到墳地上去,帶他去老站長的墳頭那。」
話音剛落,一個衣衫襤褸、長著紅頭髮的一隻眼小孩跑到我跟前,他立刻帶我去村邊的墳地了。
「您認識去世的老站長啊?」我在路上問那個小孩。
「當然啦,他以前教我刻笛子。以前,他一從酒店走出來(願他早日進入美麗的天堂!)我們就會跟在他後面,大聲喊:『老爺爺!老爺爺!給我們點核桃吧!』然後他就會把核桃分給我們吃,他經常和我們玩耍。」
「那些來來往往的旅客都記得他嗎?」
「現在來這裡的客人少了,陪審員有時會順路過來,但他從來不打聽死人的事,夏天的時候,來過一位夫人,她問起了老站長,也去他的墳前看過。
「是一個什麼樣的夫人呢?」我好奇地問他。
「是一位長得特別漂亮的夫人,她坐著一輛六匹馬拉的車,還跟著三個小少爺和一個奶媽,對了,還有一隻小哈巴狗。當她聽到老站長已經死了的時候,她就大哭起來,然後讓三小個少爺乖乖地待在那裡,自己去墳頭了。我還主動提出給她帶路,可太太說自己認識路,不用我帶,還給了我一個五戈比的銀幣呢!你看,多好的夫人啊!……」
我們一會兒就走到了墳地,這裡是一片光禿禿的野地,沒有柵欄圍著,地上立了很多的十字架,但是沒有一棵樹,我從來都沒見過如此淒涼的墓地。
「這個就是老站長的墳了。」小孩說,他一下子跳上了一個沙堆,一個黑色的十字架埋在沙堆上,上面還釘著一個銅製的聖像。
「那位夫人也來到這兒了嗎?」我問小孩。
「當然了!」萬卡回答說,「我站在遠處看著她,她在上面躺了很長時間,後來她回到村裡,請來了神父,給了他一些錢,就坐車離開了,她還給我一個五戈比的銀幣呢!你說,她是一位多好的夫人啊!
我也給了紅毛小孩一個五戈比的銀幣,這次旅行我收穫了很多,即使是花了七個盧布也不覺得可惜。
維雅齊姆斯基(1792-1878),俄國詩人。這兩句詩摘自於他的《驛站》,普希金在此基礎上作了些修改。
2季米特裡耶夫(1780-1837),俄國詩人。此處提到的敘事詩是他的《退伍騎兵司務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