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第47章 驛站長 (1)
    十四品的小文官兒,

    小驛站的大總管。

    ——維雅齊姆斯基公爵1

    有誰沒罵過驛站的站長?誰沒和他們吵過架?有誰會在憤怒的時候沒有向他們索要過那本要命的意見本,在那上白費筆墨地指控驛站長濫用職權、愚昧無知以及不務正業呢?又有誰不視他們為敗類,或是穆羅姆森林裡的流氓土匪呢?

    但是,我們如果從公平的角度想想,換位思考一下,我們在批判他們的時候就會寬容很多。驛站長是什麼人啊?就是一個十四級的背著小黑鍋的悲慘角色,那些有名無實的官銜只能幫他們永遠不會挨揍,而且並不是所有拳腳都能攔得住。維雅齊姆斯基公爵還有趣地把他們稱為「大總管」,那麼大總管的職務是什麼樣的呢?不也是老老實實地在崗位上干苦活兒嗎?

    無論白天黑夜,他們沒有一刻得到過安寧,旅客們把在無聊的旅行中憋了很久的怨氣一股腦兒地發洩在驛站長身上。天氣惡劣、道路難走、車伕偏執、馬匹速度慢等,全都怪到他頭上!一個旅客走進他那間破舊的小屋子,還像敵人一樣仇視他。如果驛站長能迅速打發走一位不速之客就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但是,如果恰好趕上當時沒有馬匹,那將會發生什麼呢?……上帝啊!他一定會被罵得狗血淋頭,還會遭到威脅!在寒冬,無論是下雨或是雨雪交加的惡劣天氣,他都不得不挨家挨戶地奔波。在暴風雪和主顯節附近那段寒冷的季節,他卻只能躲進走廊,暫時避一避一肚子怨氣的旅客的謾罵,偷享一刻清閒。

    一位大將軍光臨此地,驛站長顯得非常驚恐,將軍分給他最後兩輛三套馬車,其中一輛還是專門的特快郵車。將軍離開了,連謝謝都沒來得及說一聲。五分鐘過後,又是一陣鈴鈴鐺鐺的聲音!軍機處的信使來了,扔給他一個驛馬使用證!……

    我們要做的只有把這一切細細地體味一下,我們心頭的怨氣自然就會消失了,也許還會對他抱有真誠的同情心。我在這裡再多說幾句: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我走遍了俄羅斯的每一個角落,全國幾乎所有的驛道我都很瞭解,好幾代的車伕我都認識,很少有驛站長是我不認識的。我在旅途中,把所有觀察和積累的有意思的材料整理出來,想在以後出版。現在,我只想說一點:大多數人對驛站長這類人的態度都是不公平的。一般情況下,那些被人辱罵的驛站長都有著溫和的性格,他們天生助人為樂,喜歡與人交往,不追求太多名利。如果有機會聽聽他們之間的談話(不幸的是,過路人根本不會關注這些),真的可以學到很多有意思並且有益的知識。就我本人而言,我必須承認我寧肯站在那裡聽驛站長們的閒談,也不願聽取因公在外出差的某個六等大文官的暢談。

    你一定猜到了,在驛站長這類值得尊敬的人物中,肯定有我的好朋友。的確,我對他們當中的一個人的懷念是永遠值得珍惜的。周圍的環境使我更願意與他接近,下面我就為我親愛的讀者朋友們講一講這個重要的人物。

    1816年的5月,我旅行到某個地方,沿著現在已經廢棄了的某個驛道經過某個省。當時的我還只是一個小官,只有資格乘坐到站需要換馬的驛車,還要付兩匹馬的公費。因此,那裡的站長們都對我很不禮貌,我必須通過多次辯論才能得到對我有用的東西。

    我當時年輕,火氣大,一看到驛站長把為我準備好的三匹馬套在某位大官老爺的轎車上,我就開始怨恨驛站長的無恥,罵他是小人,賤骨頭。這種事情在哪都一樣,在省長的午餐會上,經常會看到勢利的僕人按照官銜等級給大家上菜,路過我時連看都不看一眼,我一直對這種事忿忿不平。

    現在想想上面講的兩件事,我倒覺得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假如廢除「小官敬大官」的通行規則,而換成「低智敬高智」的規則,那我們該怎麼辦呢?到時候肯定會爭得頭破血流!僕人上菜從誰開始?好了,不再廢話了,接著講我的故事最重要。

    那一日,天氣酷熱難耐,我在距離××站三俄裡路的地方,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不大一會兒,就下起了傾盆大雨,把我澆成了落湯雞。當我到車站時,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換衣服,第二件事就是討杯茶水喝。

    「喂!冬尼婭!」站長大聲叫道,「快拿茶炊過來,再拿些奶油。」

    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個十四歲左右的女孩子從屏風後面跑出來,立刻跑進了前堂,她的美貌完全把我吸引住了。

    「她是你的女兒嗎?」

    「對啊,是我的女兒,大人!」他滿心歡喜地說,「她非常聰明,還特別勤快,和她去世的娘一模一樣。」

    他邊說邊為我登記驛馬使用證,我無事做,就去觀賞掛在他那裡簡單又整齊的屋子牆壁上的一幅幅圖畫。這幾幅畫講的是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第一幅畫畫的是一個戴著一頂便帽,身穿大寬長袍的可敬的老人,正在送走一個年輕氣盛的狂躁小伙子,他匆忙收下了老人給他的祝福和一個鼓鼓的錢袋;第二幅畫著重描繪了那位年輕人的墮落生活狀態,他坐在桌子旁,幾個酒肉朋友和不知羞恥的蕩婦圍在他身邊;第三幅畫描繪的是一個花光了身上所有錢財的年輕人頭戴一頂三角帽,穿著破舊的衣服在餵豬,他與一群豬在食槽裡爭食物,他一臉煩惱和悔恨的角色。最後一幅,講述的是他回到了父親身邊,一位慈祥的老人穿著乾淨又整齊的衣帽,站在門外迎接兒子歸來,浪子跪在地上,遠處還畫了一個廚子正在宰殺一頭大肥牛,哥哥正在那裡尋問僕人高興的原因。在每幅畫的下邊,是非常貼切的詩句。這套畫、栽在花盆裡的鳳仙花、掛滿花邊的床單以及我當時看到的其他東西,直到現在,我仍然瀝瀝在目。此時此刻,那家主人的音容笑貌仍然令人難以忘懷,他五十多歲,身體非常健康,精力也很旺盛,身穿一件深綠色的長制服,胸前還佩戴著褪了色的三枚勳章。

    還沒等我騰出手來給老車伕付車錢,冬尼婭就端著一杯茶炊進來了。這迷人的小妖精看我第二眼就知道她已經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完美的印象,你垂下了碧藍色的大眼睛,我和她聊起天來,她在回答我問題的時候很大方,不像大多數女孩子那樣羞澀,一看就是個見過大世面的姑娘。我邀請她父親喝一杯果子酒,並給冬尼婭倒了一杯熱茶,我們三個人就開始盡情地聊天,就好像我們早就認識一樣。

    馬匹已經準備好了,但我不想離開,對驛站長和他漂亮的女兒總是那麼依依不捨。最後,我不得不與他們道別了。她父親祝我一路順風,冬尼婭一直把我送上車。走到門廳的時候,我停住了,請她允許我吻她一下,冬尼婭同意了……

    自從吻了冬尼婭以後,我用一隻手都能數出來我有過多少次接吻,但是沒有一次接吻可以長時間佔據我的心靈,讓我甜蜜而又幸福地回味。

    幾年以後,又遇到一些事情迫使我再次路過那個驛道,我又走到了過去的驛站。我想起了老站長美麗的女兒,一想到我又能看到她,我的心就像陽光一樣燦爛。但是,我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老站長是否已經調走了,也許冬尼婭早就嫁人了,或是老站長和冬尼婭已經死了,這些想法曾在我的腦海中閃過。我心頭籠罩著一種不祥的預感駛向××站。

    馬匹在驛站前面的屋子旁停下了,我走到屋裡,一眼就認出了浪子回頭的畫作。桌子和床鋪沒有變,仍然擺在那裡,但是窗戶旁已經沒有鮮花了,屋裡亂糟糟的。驛站長已經睡著了,蓋著一件厚厚的大衣。我剛一進屋就把他吵醒了……他就是老站長薩姆松·威林,他看起來憔悴多了,當他用熟悉的動作為我登記驛馬使用證時,我發現他的頭髮白了很多,臉上佈滿了皺紋,鬍子也很久沒有刮過了,駝著個背,只不過三四年的時間,怎麼能使一位精力旺盛的男人變成一個頹廢的老頭兒呢,我怎能不為之感到震驚呢?

    「你還記得我嗎?咱倆可是老相識了!」

    「也許是吧,」他面色陰沉地回答,「這兒是個大站,來往的旅客太多了。」

    「你的冬尼婭最近還好嗎?」

    老頭兒立刻皺起了眉頭。

    「上帝才知道啊!」

    「什麼意思,她嫁人了是嗎?」。

    老站長裝做沒聽見我的問話,繼續低聲念著我的交給他的驛馬使用證,我不再往下問了,吩咐人上茶炊。這樣一來,我的好奇心使我更加坐立不安了,我希望一杯果子酒可以打開我的老相識的嘴,告訴我一些冬尼婭的消息。

    正如我所料,老站長果然喝了一杯。我發現他喝了一杯甜酒後,臉上原有的陰沉也漸漸消散了。第二杯喝完後,他的話就開始多了,他說他想起我來了,也許是假裝記得我。而我的收穫就是從他嘴裡得知了一段動人的故事。

    「聽你剛才的話,是認識得我女兒冬尼婭嘍?哎,話說回來了,又有誰不認識她呢?冬尼婭啊冬尼婭!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頭!想當年,誰從這裡路過都會誇獎她,沒有人能挑出她的毛病,在背地裡說她的壞話。高貴的太太們還會送她東西,比如頭巾、耳環。過路的老爺們也會找個借口在這裡逗留,表面上說是要留下來吃頓飯,其實就是想多看她幾眼。那時候,不論是脾氣多麼惡劣的老爺,只要一看見她,就會變溫馴,跟我講話的時候就會變得特別客氣。信不信由你,有時候,官差們和軍機處的信使和她談話,一次談半個小時都不嫌累!她始終支撐著這個家,張羅家裡的所有事情,把這個家打理得有條有理。至於我,就是一個老笨蛋,真是看她永遠看不夠,疼也疼不完啊!難道我會不愛我的冬尼婭,不喜歡我的孩子嗎?難道她現在的生活會過得不好嗎?當然不是了,真是天災人禍,躲也躲不掉啊!」

    緊接著,他為我詳細地講述了他這幾年的痛苦。

    三年前的一個冬天,一天黃昏時分,驛站長正在一本新冊子上劃方格,女兒冬尼婭正在屏風後面縫衣服,來了一駕三套馬車。一個旅客下來了,戴著一頂毛茸茸的冬帽,穿著一件軍大衣,外面披了一件披風,剛一走進來,就要馬匹,但是當時所有的馬匹都不在。聽了這個理由,那個人氣沖沖地對我大喊,揮起了手裡的馬鞭。但是,早已習慣了這種場面的冬尼婭立刻從屏風後面跑了出來替他解圍,冬尼婭滿面笑容地問他:「先生您想吃點什麼啊?」果然,冬尼婭剛一出現就取得了與往常一樣的效果。那位旅客的怒火一下子就消了,他同意在這裡等待馬匹回來,還點了一份豐富的晚餐。他脫下濕透了的帽子,解開肩上的披風,脫掉軍大衣,原來這個人是一個身材高大、刻意留了兩撮黑色鬍子的年輕驃騎兵軍官,他坐在我旁邊,跟冬尼婭愉快地聊起天來。晚餐已經為他端上來了,這時,馬匹也回來了,老站長吩咐不讓人餵馬了,立刻給這位旅客的馬車套上。等他吩咐完馬匹的事後,回來一看,那位年輕人已經昏倒在板凳上了,他感到身體不太舒服,頭暈得非常厲害,根本走不了路……這可如何是好啊?老站長就騰出自己的床鋪,讓給他躺在那裡,如果病人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轉的話,明天一大清早就派人送他去C城看醫生。

    第二天,病人已經撐不住了,他的僕人騎快馬到城去請大夫。冬尼婭用一塊泡了醋的手帕搭在他的頭上,坐在床邊縫衣服。站長站在旁邊時,病人總是哼哼唧唧地,表現出難忍的痛苦,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但他卻喝了兩杯咖啡,一邊哼哼,一邊嘟囔著餓,要吃中午飯。冬尼婭一直在他旁邊守護著他,他還總是說口渴,冬尼婭就親手為他做一杯檸檬水。病人只是潤一下嘴唇,每次冬尼婭給他遞水的時候,他都會趁機摸一下她小手兒,表示謝意。午飯前,城裡的醫生來了,他給病人號了一下脈,用德語與他交談了一會兒,緊接著用俄國話宣佈,這位病人還需要再好好休息幾天,再過三兩天就可以起床了。驃騎兵給了醫生二十五個盧布的診療費,並邀請他一起吃午餐。醫生沒有拒絕,他們兩個人打開胃口,大吃大喝,喝了一大瓶酒,午飯後,兩個人分開了,雙方都很滿意。

    又過了一天,驃騎兵的身體完全恢復了。他非常興奮,不停地找樂子,圍著冬尼婭和老站長開玩笑,要不就會吹起歡快的口哨,與過往的旅客閒聊,幫他們登記驛馬使用證。就這樣,年輕的驃騎兵贏得了這位忠厚的站長的愛戴。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