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73章 書     癡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產,積書盈屋。至玉柱,尤癡:家苦貧,無物不鬻,惟父藏書,一卷不忍置。父在時,曾書《勸學篇》,粘其座右,郎日諷誦;又幛以素紗,惟恐磨滅。非為干祿,實信書中真有金粟。晝夜研讀,無問寒暑。年二十餘,不求婚配,冀卷中麗人自至。見賓親不知溫涼,三數語後,則誦聲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臨試,輒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讀,忽大風飄捲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朽敗已成糞土。雖不可食,而益信「千鍾」之說不妄,讀益力。一日,梯登高架,於亂卷中得金輦徑尺,大喜,以為「金屋」之驗。出以示人,則鍍金而非真金。心竊怨古人之誑己也。居無何,有父同年,觀察是道,性好佛。或勸郎獻輦為佛龕。觀察大悅,贈金三百、馬二匹。郎喜,以為金屋、車馬皆有驗。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勸其娶,曰:「『書中自有顏如玉』,我何憂無美妻乎?」又讀二三年,迄無效,人鹹揶揄之。時民間訛言:天上織女私逃。或戲郎:「天孫竊奔,蓋為君也。」郎知其戲,置不辨。

    一夕,讀《漢書》至八卷,卷將半,見紗剪美人夾藏其中。駭曰:「書中顏如玉,其以此應之耶?」心悵然自失。而細視美人,眉目如生;背隱隱有細字云:「織女」。大異之。日置捲上,反覆瞻玩,至忘食寢。一日,方注目間,美人忽折腰起,坐捲上微笑。郎驚絕,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駭,又叩之。下幾亭亭,宛然絕代之姝。拜問:「何神?」美人笑曰:「妾顏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脫不一至,恐千載下無復有篤信古人者。」郎喜,遂與寢處。然枕席間親愛倍至,而不知為人。每讀,必使女坐其側。女戒勿讀,不聽。女曰:「君所以不能騰達者,徒以讀耳。試觀春秋榜上,讀如君者幾人?若不聽,妾行去矣。」郎暫從之。少頃,忘其教,吟誦復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

    神志喪失,囑而禱之,殊無影跡。忽憶女所隱處,取《漢書》細檢之,直至舊所,果得之。呼之不動,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聽,當相永絕!」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與遨戲。而郎意殊不屬。覷女不在,則竊卷流覽。恐為女覺,陰取《漢書》第八卷,雜混他所以迷之。一日,讀酣,女至,竟不之覺;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懼,冥搜諸卷,渺不可得;既,仍於《漢書》八卷中得之,頁數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復讀。女乃下,與之弈,曰:「三日不工,當復去。」至三日,忽一局贏女二子。女乃喜,授以絃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營目注,無暇他及;久之,隨指應節,不覺鼓舞。女乃日與飲博,郎遂樂而忘讀。女又縱之出門,使結客,由此倜儻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試矣。」

    郎一夜謂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則生子;今與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讀書,妾固謂無益。今即夫婦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驚問:「何工?」女笑不言。少間,潛迎就之。郎樂極,曰:「我不意夫婦之樂,有不可言傳者。」於是逢人輒道,無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責之。郎曰:「鑽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倫之樂,人所皆有,何諱焉。」過八九月,女果舉一男,買媼撫字之。

    一日,謂郎曰:「妾從君二年,業生子,可以別矣。久恐為君禍,悔之已晚。」郎聞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淒然,良久曰:「必欲妾留,當舉架上書盡散之。」郎曰:「此卿故鄉,乃僕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強,曰:「妾亦知其有數,不得不預告耳。」

    先是,親族或窺見女,無不駭絕,而又未聞其締姻何家,共詰之。郎不能作偽語,但默不言。人益疑,郵傳幾遍,聞於邑宰史公。史,閩人,少年進士。聞聲傾動,竊欲一睹麗容,因而拘郎及女。女聞知,遁匿無跡。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備加,務得女所自往。郎垂死,無一言。械其婢,略能道其彷彿。宰以為妖,命駕親臨其家。見書卷盈屋,多不勝搜,乃焚之;庭中煙結不散,暝若陰霾。

    郎既釋,遠求父門人書,得從辨復。是年秋捷,次年舉進士。而銜恨切於骨髓。為顏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靈,當佑我官於閩。」後果以直指巡閩。居三月,訪史惡款,籍其家。時有中表為司理,逼納愛妾,託言買婢寄署中。案既結,郎即日自劾,取妾而歸。

    異史氏曰:「天下之物,積則招妒,好則生魔:女之妖,書之魔也。事近怪誕,治之未為不可;而祖龍之虐,不已慘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報也。嗚呼!何怪哉!」

    【今譯】

    江蘇彭城有一個叫郎玉柱的人,他父親做官做到知府,為官清廉,所得的俸祿不買田地產業,而積累了滿屋子的書。到了郎玉柱這一代,尤為癡傻:家裡苦於貧窮,沒有什麼東西不拿去賣,惟獨父親的藏書,一卷也捨不得賣掉。父親在世時,曾經抄錄《勸學篇》,貼在郎玉柱座位旁邊,讓他天天誦讀;又用白紗罩起來,生怕字跡磨滅了。他讀書不是為了求取官職,而是確實相信書中真的有「黃金屋」和「千鍾粟」。他日夜研究攻讀,嚴寒酷暑從不間斷。二十多歲了,也不求婚配,而只希望書中的美人會自動到來。見到親戚朋友,不懂得寒暄、應酬,說上兩三句話後,就高聲朗讀起來,客人不一會就自個走了。每次學政案臨考試,他總被選拔為第一名,可是苦於考不中舉人。一天,郎玉柱正在讀書,忽然一陣大風把他手裡的書本刮走了。他急忙去追,一不留神,腳踩到一個窟窿裡,陷了進去;用手一摸,坑裡有些腐爛的草;刨開一看,原來是古人窖藏的糧食,已經霉爛成髒土。這些糧食雖然不能吃,但他更加相信「書中自有千鍾粟」的說法不假,讀書更努力了。

    一天,郎玉柱攀著梯子爬上高高的書架,從亂書堆裡翻出一個金製的輦車,有一尺來長,他很高興,認為這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應驗。他拿出去給別人看,卻原來是鍍金的,並不是真金。他心裡暗暗埋怨古人欺騙自己。不久以後,郎玉柱父親的一個同榜考中的朋友到彭城做觀察使,這人喜歡拜佛。有人勸郎玉柱把金輦車獻給觀察使做佛龕。觀察使非常高興,送給他三百兩銀子和兩匹馬。他喜滋滋的,認為書中有金屋、車馬的話都靈驗了,於是更加刻苦讀書。

    可是這時郎玉柱已經三十歲了。有人勸他娶媳婦,他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我何必發愁沒有漂亮的妻子呢?」又讀了兩三年書,卻沒有一點效驗;人們都嘲笑他。當時民間謠傳:天上的織女私自逃走了。有人跟郎玉柱開玩笑說:「織女私奔,就是為了你呀。」郎玉柱知道是戲弄他,置之腦後,不去爭辯。

    一天晚上,他讀《漢書》讀到第八卷,在這一卷的中間,他看見有個用薄紗剪成的美人夾藏在書中。他驚訝地說:「『書中自有顏如玉』,難道就以這個來應驗嗎?」他心裡惆悵,若有所失。可是仔細審視美人,眉毛眼睛栩栩如生;背面隱約有小字寫道:「織女。」郎玉柱感到很驚異。他天天把紗美人放在書上,反覆賞玩,以至連吃飯睡覺都忘了。一天,他正凝神地看著,那美人忽然彎腰起來,坐在書上衝他微笑。郎玉柱嚇得要命,跪在桌下磕頭。他爬起來後,美人已經變得有一尺多高了。郎玉柱越發害怕,又跪下磕頭,美人從桌上下來,亭亭玉立,宛然是個絕代佳人。郎玉柱下拜著問:「你是什麼神仙?」美人笑著說:「我姓顏,名如玉,你早就知道我了。承你青睞天天,思念,假如我不來一趟,恐怕千載以後再沒人虔誠地相信古人了。」郎玉柱喜出望外,就和美人住在一起。然而在枕席之間,郎玉柱對美人倍加愛憐,卻不懂得交歡。

    郎玉柱每逢讀書,總讓美人坐在身旁。美人勸他不要讀書了,他不聽。美人說:「你之所以不能飛黃騰達,正是因為讀書。試看那進士、舉人榜上,像你這樣讀書的人有幾個?你如果不聽,我就要走了。」郎玉柱便暫且聽從她。可剛過一會兒,就忘了她的勸諭,又吟誦起來。過了些時候,他尋找美人,美人已不知哪裡去了。他失魂落魄,跪著禱告,卻毫無蹤影。忽然他想起美人藏身之處,便拿《漢書》仔細查找,一直翻到原來發現美人的地方,果然找到了。郎玉柱呼喚她,她不動彈,他便跪下哀求祝禱。美人這才下來說:「你要是再不聽我的話,我就和你永遠決絕!」美人於是叫郎玉柱買來棋子和賭具,天天和他遊戲。但是郎玉柱的心思全不在這上面。他一見美人不在跟前,就偷偷拿書翻看。怕被美人發覺,暗自把《漢書》第八卷雜混到別處,使美人失去隱身之所。

    一天,郎玉柱正讀得入迷,美人來了,他竟沒發覺;忽然看見了,急忙合上書本,可是美人已經消失了。郎玉柱非常害怕,在書堆裡苦苦尋找,渺無蹤影,難以尋覓;後來,還是在《漢書》第八卷裡找到了,頁數沒一點差錯。於是他又跪下禱告,發誓再不讀書。美人這才走下來,和他下棋,說:「你三天之內學不好下棋,我還要離去。」到了第三天,郎玉柱忽然有一盤棋贏了美人兩個子。美人才高興起來,教他彈琴,限他五天彈熟一首曲。郎玉柱手中撥弄,眼睛注視,沒有時間顧及別的事情;練了很久,他隨手彈來,合於節拍,他自己不覺也受到鼓舞。美人就天天和他一起喝酒,下棋,他也快樂得忘記了讀書。美人又慫恿他出門,去結交朋友,從此郎玉柱風流倜儻的名聲很快傳開了。美人說:「你可以出去參加考試了。」

    一天夜裡,郎玉柱對美人說:「大凡人們男女同居就會生孩子;現在我和你同居那麼久,為什麼還沒生孩子呢?」美人笑著說:「你天天讀書,我本來就說讀書沒有好處。你現在就連夫婦之道這一章還沒有領悟,枕席兩個字是要有工夫的。」郎玉柱驚訝地問:「什麼工夫?」美人笑著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美人主動和他親近。郎玉柱快樂極了,說:「我沒想到夫婦之間的樂趣,還有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於是他逢人就講,聽到的人沒有不捂著嘴笑的。美人知道後責備他。他說:「鑽窟窿爬牆頭的事,才不可以告訴別人;天倫之樂,是大家都有的,幹嘛忌諱。」

    過了八九個月,美人果然生了一個男孩,雇了奶媽來照料撫育。一天,美人對郎玉柱說:「我跟了你兩年,已經給你生了孩子,可以分別了。住久了恐怕給你帶來災禍,那時後悔就晚了,」郎玉柱聽了這話,流下了眼淚,跪在地上不起來,說:「你就不想想呱呱哭叫的孩子嗎?」美人也很傷心。過了好久,她說:「你一定要我留下,就必須把書架上的書盡數散去。」郎玉柱說:「這是你的故鄉,又是我的性命,你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呢!」美人沒有勉強他,說:「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天意,只是不得不預先告訴你。」

    早先,郎玉柱的親戚有人窺見過美人,無不驚訝,可又沒聽說他和哪家姑娘結了婚,於是都去詢問他。郎玉柱不會說假話,只好沉默不語。人們更加疑心,這事傳遍各處,縣令史公也聽到了。史公是福建人,年輕時中了進士。他聽到傳說,十分傾慕、動心,暗中想看一看美人的容顏,於是拘捕郎玉柱和美人。美人聽到消息,逃走了,消失得蹤跡全無。縣令惱了,把郎玉柱抓起來,革除他的秀才身份,動用各種嚴刑,一定要問到美人的去向。郎玉柱奄奄待斃,沒吐露一個字。縣令拷問郎玉柱的婢女,婢女只能說出大概情況。縣令認為美人是個妖精,於是備車親自來到郎家。只見書籍堆滿房屋,多得沒辦法搜查,就放火焚燒;院子裡濃煙凝聚,久久不散,像烏雲四合那樣昏暗。

    郎玉柱被放出來後,到遠方求得父親的一個門生寫了封信,得以恢復秀才資格。這一年秋天,他考中了舉人,第二年中了進士。而他對那縣令史公恨之入骨。他給美人顏如玉立了個牌位,早晚禱告說:「你如果有靈,請一定保祐我到福建做官。」後來他果然以御史身份到福建巡察。他在福建三個月,查出史公多項惡行,抄沒了史家。當時郎玉柱有個擔任司理官的表親,逼著郎玉柱收納史某的愛妾,謊稱是買來的婢女寄居在官署裡。結案後,郎玉柱當天上表自陳過錯,請求免職,攜帶那侍妾回家了。

    異史氏說:「天下的東西,積聚就會招人嫉妒,喜愛就會生出魔障:那美人的妖異,就是書籍的魔障。這事近於怪誕,加以懲治不是不可以;但秦始皇焚書坑儒般的暴虐,不也太慘了嗎!史縣令存有私心,更應該得到怨毒的報復。唉!有什麼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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