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72章 黃     英 (2)
    一天,陶生對馬子才說:「你家本來不寬裕,我天天在你家吃喝,拖累了你,怎能長此下去呢。為今之計,賣菊花也足以謀生。」馬子才素來自視清高,聽了陶生這番話,很鄙視他,說:「我以為你是個氣節高尚的文士,一定能安於清貧;今天說出這種話,那是把菊花園當成市場,污辱了菊花。」陶生笑著說:「自食其力不是貪婪,以賣花為業不算庸俗。人固然不可不擇手段地謀求發財,可也不必一心求取貧困呀。」馬子才不說話,陶生站起來走了。

    從此以後,凡是馬子才扔掉的殘枝劣種,陶生都拾回南院。陶生也不再到馬家睡覺吃飯,馬子才請他,他才去一趟。不久,菊花要開了,馬子才聽到陶家門口喧鬧得如同集市一般。他感到奇怪,過去觀看,見街上來買花的人用車拉、用肩挑,一路上絡繹不絕。那些菊花都是奇異的品種,是馬子才從沒見過的。馬子才心裡厭惡陶生貪財,想和他絕交;但又惱恨他私下藏著這麼多好花種,就敲他的門,準備責備他。陶生走出來,熱情地握手把他拉進園去。只見原來半畝荒廢的庭院都成了菊畦,除了幾間小屋以外,沒有空地。

    已經把花挖走的地方,就折下別的枝葉插上,補起空缺;那些在畦裡含苞欲放的菊花,沒有一棵不美妙。但馬子才仔細辨認,那些都是自己以前拔下來扔掉的。陶生走進屋裡,取出酒菜,在菊畦邊擺下酒席,說:「我貧窮而不能恪守清高的戒律,連日來有幸得到微薄的錢財,還足夠我們喝個醉的。」一會兒,房裡呼喚「三郎」,陶生答應著走進去,很快端出幾樣好菜,烹調得十分精緻。馬子才就問陶生:「你姐姐為什麼不許配人家?」陶生回答說:「時候沒到。」馬子才問:「要到什麼時候呢?」陶生說:「四十三個月後。」馬子才又問:「這話怎麼解釋呢?」陶生只是笑著,不說話。兩人痛飲起來,盡興而散。

    過了一夜,馬子才又來到南院,新插的花枝已經一尺多高了。他非常奇怪,苦苦要求陶生把栽培菊花的技藝傳授他。陶生說:「這實在不可以言傳;況且你不以此謀生,哪用得著這個?」又過了幾天,門庭略為清靜,陶生就用蒲席包起菊花,捆紮著裝了好幾車走了。過了一年,春天將要過去一半了,陶生才載著南方的奇花異草回來,在京城裡開了個花店,十天裡所有的花卉全部賣完了,又回來培植菊花。去年買花的人,留下花根,第二年都變異成了劣種,於是又向陶生購買。陶生從此一天天富裕起來:第一年增建房屋,第二年蓋起了高大的樓閣。他隨心所欲地興建樓房,一點兒也不和主人商量。漸漸地往日的花畦都變成了迴廊房舍。陶生又在牆外買了一塊地,四周築起土牆,在裡面全種上菊花。

    到了秋天,陶生又用車子載著菊花走了,第二年春季過後還不回來。而這時馬子才的妻子因病去世。馬子才有意續娶黃英,便托人向她作了一點暗示。黃英微笑著,看樣子似乎是答應了,只是專等陶生回來罷了。過了一年多,陶生始終沒回來。黃英督促僕人種植菊花,一切如同陶生那樣。賺得的錢,和商人合股做生意,在村外買了二十頃肥沃良田,住宅更加壯觀了。一天,忽然有客人從東南地區來,捎來陶生的一封信,打開一看,原來是囑咐姐姐嫁給馬子才。核對寄信的日期,正是妻子去世的那天;回想起在園中喝酒的日子,恰好過了四十三個月,馬子才大為驚奇。他把信拿給黃英看,問她聘禮要送到什麼地方。黃英推辭不收彩禮。她又認為他家房舍破舊,想叫他住進南院來,像入贅一樣。馬子才不同意,擇了吉日行了迎娶之禮。

    黃英嫁給馬子才後,在間壁牆上開了一道門通南面住宅,每天過去督促僕人幹活。馬子才覺得靠妻子而富裕是一種恥辱,經常囑咐黃英立南北兩個賬本,以防混亂。可是家裡需要的東西,黃英總是從南面宅子拿來。不到半年的時間,家裡到處都是陶家的東西。馬子才立即派人把東西一一送回去,告誡他們不要再拿來。不到十天,東西又混雜了。這樣反覆了幾次,馬子才不勝煩惱。黃英笑著說:「為了表示你的清廉,這樣做不是太操勞了嗎?」馬子才感到羞愧,不再查點東西,一切聽任黃英。黃英召集工匠,準備材料,大興土木,馬子才制止不了。經過幾個月,樓台屋舍連成一片,兩座住宅竟然合而為一,不分疆界了。不過,黃英遵從馬子才的吩咐,閉門在家,不再經營菊花買賣,而生活超過世家大戶。

    馬子才心裡很不安,說:「我三十年的清高品德,被你牽累。現在我活在世上,只是依靠妻子生活,真沒有一絲大丈夫的氣概了。人人都祈禱發財,我只是祈禱變窮!」黃英說:「我並不是貪婪鄙俗;只是不稍微發財致富,就會讓千年之後的人,說陶淵明是貧賤骨頭,百世不能發跡,所以這只是為我家彭澤公爭口氣罷了。但是,貧窮人家渴望富足,是很困難的;而富貴人家祈求貧困,實在也很容易。床頭的金銀任你揮霍,我不吝嗇。」馬子才說:「花費別人的錢財,也還是很羞恥的。」黃英說:「你不希望富裕,我也不能夠甘於貧窮。沒辦法,只好和你分開住:清高的自己清高,渾濁的自己渾濁,雙方就不會互相妨害了吧?」於是黃英在園中蓋了茅屋,挑漂亮的丫鬟去侍候他。馬子才住得很安心。但是過了沒幾天,他苦苦思念黃英。叫她來,她不肯來;不得已,只好去遷就她。每隔一夜來一趟,習以為常。黃英笑著說:「在東家吃飯,在西家住宿,清廉的人應該不是這樣吧。」馬子才自己也笑了,無言以對,於是又像當初那樣合住在一起。

    馬子才有事到了南京,當時正值菊花盛開的秋天。他清早路過花店,見店裡陳列的盆菊很多,千姿百態,他心裡一動,疑心是陶生栽培的。一會兒,店主人出來,果然是陶生。兩人高興極了,互相傾訴久別之情,馬子才於是住在花店裡。他邀陶生回去,陶生說:「南京是我的故鄉,我要在這裡成婚,我積攢了一點錢,麻煩你帶給我姐姐。今年年底我一定去看望你們。」馬子才不聽,越發苦苦地請求,並且說:「家裡很豐裕,只管坐著享福,不必再做買賣了。」他坐在店裡,叫僕人代為論價,把花降價出售,幾天就賣光了。他催促陶生收拾行裝,就租了一條船北上了。陶生進了門,她姐姐已經打掃好房間,床鋪被褥都擺設好了,像預先知道弟弟會回來似的。

    陶生回來以後,放下行裝就督促僕人,大修亭園,自己天天和馬子才一起下棋飲酒,不再與任何外人結交。給他提親,他推辭說不願意。黃英派兩個丫鬟服侍他睡覺,過了三四年,生了一個女兒。陶生一向酒量很大,可從沒見他喝醉過。有個朋友曾生,酒量也無人能比,恰好他來看望馬子才,馬子才就叫他和陶生較量喝酒。兩人縱情暢飲,喝得很痛快,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從辰時直到四更天,算來每人喝乾了一百壺。曾生爛醉如泥,在酒席上昏昏睡去。陶生站起來回去睡覺,出門踩著菊畦,身子一倒,衣服掉到一邊,就地化為一株菊花,像一個人那麼高;開著十幾朵花,都比拳頭還大。馬子才驚駭極了,去告訴黃英。黃英急忙趕去,把花拔起來放在地上,說:「怎麼醉成這樣!」她用衣服蓋在菊花上,叫馬子才跟她一塊離開,告誡他不要去看。天亮後馬子才來到園中,只見陶生躺在菊畦邊。馬子才這才明白他們姐弟倆是菊花精,於是更加敬愛他們。

    而陶生自從顯露了形跡以後,喝酒更加放縱,他經常自己發出請柬邀請曾生來喝酒,因此和曾生結下莫逆之交。恰逢二月十五日百花生日,曾生前來拜訪,讓兩個僕人抬著一壇用藥浸過的白酒,約定和陶生一塊把它喝光。壇裡的酒快喝光了,兩人還沒怎麼醉。馬子才偷偷地把一大瓶酒續進去,兩人又把它喝光了。曾生已經醉得疲憊不堪,僕人們把他背走了。陶生躺在地上,又變成了一叢菊花。馬子才見怪不驚,照黃英的辦法把它拔起來,守在旁邊觀察它的變化。過了很久,菊花的葉子越來越憔悴了。馬子才非常害怕,這才去告訴黃英。黃英聽了,驚慌地說:「你害死我弟弟了!」她跑去一看,根莖已經枯萎了。黃英悲痛欲絕,掐下花梗,埋在花盆裡,帶回閨房,每天澆灌。馬子才後悔得要命,非常怨恨曾生。過了幾天,聽說曾生已經醉死了。盆裡的花梗漸漸長出新芽,到九月開花了,短枝幹,白花朵,嗅它有酒香,取名為「醉陶」。用酒澆它,就長得更繁茂。後來,陶生的女兒長大成人,嫁到世族大家。黃英終老而死,也沒有發現其他奇異之處。

    異史氏說:「青山白雲人,竟因醉酒而死,世人都惋惜他,而他自己未必不認為是快樂。在院子裡種上這種菊花,就像見到好友,就像面對美人。——不能不去物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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