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71章 黃     英 (1)
    馬子才,順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里不憚。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親有一二種,為北方所無。馬欣動,即刻治裝,從客至金陵。客多方為之營求,得兩芽,裹藏如寶。歸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從油碧車,丰姿灑落。漸近與語。少年自言:「陶姓。」談言騷雅。因問馬所自來,實告之。少年曰:「種無不佳,培溉在人。」因與論藝菊之法。馬大悅,問:「將何往?」答云:「姊厭金陵,欲卜居於河朔耳。」馬欣然曰:「僕雖固貧,茅廬可以寄榻。不嫌荒陋,無煩他適。」陶趨車前,向姊咨稟。車中人推簾語,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顧弟言:「屋不厭卑,而院宜得廣。」馬代諾之,遂與俱歸。

    第南有荒圃,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過北院,為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無不活。然家清貧,陶日與馬共食飲,而察其家似不舉火。馬妻呂,亦愛陶姊,不時以升斗饋恤之。陶姊小字黃英,雅善談,輒過呂所,與共紉績。陶一日謂馬曰:「君家固不豐,僕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為常。為今計,賣菊亦足謀生。」馬素介,聞陶言,甚鄙之,曰:「僕以君風流高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馬不語,陶起而出。自是,馬所棄殘枝劣種,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復就馬寢食,招之始一至。未幾,菊將開,聞其門囂喧如市。怪之,過而窺焉,見市人買花者,車載肩負,道相屬也。其花皆異種,目所未睹。心厭其貪,欲與絕;而又恨其私秘佳本,遂款其扉,將就誚讓。陶出,握手曳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之外無曠土。

    斸去者,則折別枝插補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細認之,皆向所拔棄也。陶入屋,出酒饌,設席畦側。曰:「僕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資,頗足供醉。」少間,房中呼「三郎」,陶諾而去。俄獻佳餚,烹飪良精。因問:「貴姊胡以不字?」答云:「時未至。」問:「何時?」曰:「四十三月。」又詰:「何說?」但笑不言。盡歡始散。過宿,又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術。陶曰:「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又數日,門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車而去。逾歲,春將半,始載南中異卉而歸,於都中設花肆,十日盡售,復歸藝菊。問之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而劣,乃復購於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捨,二年起夏屋。興作從心,更不謀諸主人。漸而舊日花畦,盡為廊捨。更於牆外買田一區,築墉四周,悉種菊。至秋,載花去,春盡不歸。而馬妻病卒。意屬黃英,微使人風示之。黃英微笑,意似允許,惟專候陶歸而已。

    年餘,陶竟不至。黃英課僕種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忽有客自東粵來,寄陶生函信,發之,則囑姊歸馬。考其寄書之日,即妻死之日;回憶園中之飲,適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書示英,請問「致聘何所」。英辭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贅焉。馬不可,擇日行親迎禮。黃英既適馬,於間壁開扉通南第,日過課其僕。馬恥以妻富,恆囑黃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亂。而家所需,黃英輒取諸南第。不半歲,家中觸類皆陶家物。馬立遣人一一繼還之,戒勿復取。未浹旬,又雜之。凡數更,馬不勝煩。黃英笑曰:「陳仲子毋乃勞乎?」馬慚,不復稽,一切聽諸黃英。鳩工庀料,土木大作,馬不能禁。

    經數月,樓舍連垣,兩第竟合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馬教,閉門不復業菊,而享用過於世家。馬不自安,曰:「僕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曰:「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願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床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也。」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乃於園中築茅茨,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輒至,以為常。黃英笑曰:「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馬亦自笑,無以對,遂復合居如初。

    會馬以事客金陵,適逢菊秋。早過花肆,見肆中盆列甚煩,款朵佳勝,心動,疑類陶制。少間,主人出,果陶也。喜極,具道契闊,遂止宿焉。要之歸。陶曰:「金陵,吾故土,將婚於是。積有薄資,煩寄吾姊。我歲杪當暫去。」馬不聽,請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無須復賈。」坐肆中,使僕代論價,廉其直,數日盡售。逼促囊裝,賃舟遂北。入門,則姊已除捨,床榻裀褥皆設,若預知弟也歸者。陶自歸,解裝課役,大修亭園,惟日與馬共棋酒,更不復結一客。為之擇婚,辭不願。姊遣二婢侍其寢處。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飲素豪,從不見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適過馬,馬使與陶相較飲。二人縱飲甚歡,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陶起歸寢,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委衣於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餘朵,皆大於拳。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戒勿視。既明而往,則陶臥畦邊。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愛之。而陶自露跡,飲益放,恆自折柬招曾,因與莫逆。值花朝,曾來造訪,以兩僕舁藥浸白酒一罈,約與共盡。壇將竭,二人猶未甚醉。馬潛以一瓻續入之,二人又盡之。曾醉已憊,諸僕負之以去。陶臥地,又化為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久之,葉益憔悴。大懼,始告黃英。英聞駭曰:「殺吾弟矣!」奔視之,根株已枯。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馬悔恨欲絕,甚怨曾。越數日,聞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漸萌,九月既開,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澆以酒則茂。後女長成,嫁於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

    異史氏曰:「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此種於庭中,如見良友,如見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今譯】

    馬子才,是順天府人。他家祖祖輩輩喜愛菊花,到馬子才這一代更是愛菊成癖。一聽到什麼地方有好品種,一定要買來,即使遠隔千里也不在乎。一天,有位南京來的客人住在他家裡,自稱他的中表親有一兩種菊花,是北方所沒有的。馬子才欣然動心,立刻準備行裝,跟著客人到了南京。客人多方為他謀求,弄到兩株幼苗,馬子才包裹收藏起來,視如珍寶。

    回家走到半路的時候,馬子才遇到一個年輕人,騎著驢子,跟在一輛油碧車後面,長得英俊瀟灑。馬子才靠近他和他攀談,年輕人自我介紹姓陶。他談吐很文雅,問馬子才從哪兒來,馬子才如實告訴了他。年輕人說:「菊花的品種沒有不好的,關鍵在於人的栽培和澆灌。」於是就向馬子才談論起種植菊花的方法。馬子才聽了大為高興,問:「你要到哪裡去?」年輕人回答說:「我姐姐不願住在南京,想到黃河以北找個地方住下。」馬子才欣喜地說:「我雖然一向貧窮,但家裡還有幾間茅屋可以暫供下榻。要是不嫌偏僻簡陋,就請不要到別的地方去。」陶生快步到油碧車前,向姐姐稟告。車裡的人推開車簾說話,原來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絕世美人。她看看弟弟說:「屋子不嫌窄小,可院子得寬敞。」馬子才代替陶生答應了,於是和他們一起回到家裡。

    馬子才的住宅南邊有個荒廢的菜園,只有三四間小屋,陶生很喜歡,住下了。陶生每天到北院,替馬子才整治菊花。有的菊花已經枯萎,他連根拔起,重新種植到另一個地方,沒有不成活的。但陶家很清貧,陶生每天和馬子才一塊吃喝,而姐姐在南院裡似乎整天都不生火做飯。馬子才的妻子呂氏,也很喜愛陶生的姐姐,不時拿一升半斗糧食周濟她。陶生的姐姐小名黃英,很會說話,常常到呂氏的房裡,和呂氏一塊做針線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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