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升起,可喜不見問罪的人來,他漸漸安了心。而回想女郎的聲音容貌,恐懼轉變為想念。這樣度過了三天,常大用憔悴得要死。點著燈到半夜,僕人已經熟睡。那老婦人進來,拿個碗遞給常大用,說:「我家葛巾娘子親手調製了毒藥,快喝!」常大用聽了害怕,然後說:「我和小娘子,一向無怨無仇,為什麼要逼我死?不過既然是娘子親手調製,與其相思而病,不如服毒而死!」便仰起脖子喝光了。老婦笑著接過碗走了。常大用覺得藥氣芬芳清涼,好像不是毒藥。一會兒覺得肺腑舒暢,頭腦清爽,熟睡過去。醒來後,紅日滿窗。他試著起來,病已好了。他心中更相信這位葛巾娘子是神仙。由於無緣相見,只能在沒人時,回憶著她曾經站過、坐過的地方,虔誠地跪拜,默默地祝禱。
一天,常大用向花圃走去,忽然在茂密的樹叢中,迎面遇見葛巾娘子,幸好沒有別人,他十分高興,拜倒在地。葛巾娘子走近拉他,他忽然聞到她全身散發著奇特的香味,便用手握著她白玉似的手腕站起來,她的手指肌膚柔軟細膩,使人的骨節都酥軟了。正要說話,老婦人忽然來了。葛巾娘子叫常大用躲到石頭後面,向南一指,說:「晚上用梯子越過牆頭,四面紅窗的,就是我的住所。」說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常大用心中惆悵,魂魄飛散,沒能弄清她往哪裡去了。到晚上,他搬了梯子登上南面牆頭,而那邊牆下已有一把梯子,他高興地下去,果見有紅色的窗戶。屋裡傳出棋子敲擊的聲音,他站定在那裡不敢再往前走,只得暫時翻牆回去。一會兒,再過來,下棋的聲音仍很密;漸漸走近窺看,見葛巾娘子與一個白衣美人相對下棋,老婦人也在座,一個丫鬟在侍候。常大用又退回來。一共來回三趟,已經到了三更時分。常大用趴在這一邊的梯子上,聽見那一邊老婦出來說:「這梯子,誰放這兒的?」喊來丫鬟一起把梯子搬走。常大用登上牆頭,想下那邊去,沒有擱腳處,又惱又悶地回來了。
第二天夜裡,他再去,梯子已先擺好。幸好靜悄悄的沒人,走進屋子,葛巾娘子呆坐著,若有所思。她看見常大用,驚慌地站起來,側身而立,面帶羞澀。常大用作揖道:「我自認為福分淺薄,怕和您這樣美麗的仙女沒有緣分,不想也有今夜啊!」於是親熱地擁抱她。她的纖纖細腰,只有一把那麼粗,呼出的氣息芳香如蘭。她掙扎著說:「怎麼一下就這樣!」常大用說:「好事多磨,遲了會遭鬼神嫉妒。」一言未了,遠遠聽見人語聲。葛巾娘子急忙說:「玉版妹子來了,你暫且躲到床下吧。」常大用照辦了。
不多久,有個女子進來,笑道:「手下敗將,還敢再對陣嗎?我已煮了茶,來邀你去玩個通宵。」葛巾推說自己身體疲倦。玉版再三邀請,葛巾硬坐著不走。玉版說:「這麼眷戀,難道藏有男子在房間裡嗎?」硬拉著她,出門去了。常大用匍匐著從床底下爬出來,懊惱極了,便翻遍枕席,希望找一件葛巾留下的東西。但室內並沒有梳妝盒,只是床頭有一柄水晶如意,上面繫著紫色巾子,芳香潔淨,十分可愛。常大用把它揣在懷裡,翻牆回來。他整理自己的衣襟衣袖,葛巾身上的香氣還留在上面,於是對她的傾慕更熱切了。但因有了鑽床底的受驚經歷,心裡有觸犯法網的恐懼,想來想去不敢再去,只是珍藏著如意,等待葛巾來尋找。
隔了一晚,葛巾果然來了,笑著說:「我原以為你是個君子,而不知你竟然是盜賊。」常大用說:「確實如此!之所以偶然不做君子,只是希望能夠如意。」於是把葛巾摟進懷裡,替她解開裙結。她如玉的肌膚裸露出來,溫熱的芳香四處流溢,偎抱之間,常大用覺得她的鼻息、汗氣,無不馨香。他於是說:「我原本就猜想你是仙人,現在才知道我猜對了。有幸承蒙你看得起,緣分一定在三世以前。只怕杜蘭香下嫁,最終造成離別之恨。」葛巾笑道:「你的顧慮也太多了。我不過是個離魂倩女,偶為愛情所動罷了。
此事要小心保密,只怕播弄是非的嘴巴會捏造黑白,那時你不會長翅膀,我也不會凌雲駕霧,那麼迫於禍殃的分離比善始善終的分別更為慘痛。」常大用同意,便始終疑心她是仙人,一再詢問她的姓氏。葛巾說:「既然說我是仙人,仙人又何必讓姓名流傳。」常大用問:「老婦人是什麼人?」葛巾說:「她是桑姥姥。我幼時受她庇護,所以跟一般僕人們不一樣。」她於是起身準備走,說:「我那裡耳目很多,不能久留,瞅空我會再來。」臨別索取如意,說:「這不是我的東西,是玉版留下的。」「玉版是誰?」「是我的妹妹。」常大用把藏起來的如意交給她,她就走了。她走後,被子枕頭都留下一股奇異的香氣。
從此葛巾隔兩三晚就來一趟。常大用熱戀著她,不再想回家。但錢袋已空,想把馬賣掉。葛巾知道了,說:「你為我的緣故,傾盡錢囊,典當衣服,我很不忍心。如果再賣了坐騎,離家一千多里,你將來怎樣回去?我私下有一點積蓄,可幫你支付用度。」常大用推辭說:「感激你的美意,拍著胸脯指著身軀發誓,都不足以報答你;現在卻又貪婪鄙下,花你的錢,教我怎麼做人呢!」葛巾再三勉強他,說:「暫且借給你吧。」便握著常大用的手臂,到一棵桑樹下,指著一塊石頭,說:「翻過來!」常大用照辦了。她又拔頭上的簪子,向土裡戳幾十下,又說:「扒開。」常大用又照辦了。埋甕口已露出來。葛巾伸手進去,拿出白銀近五十兩;常大用抓著她手臂阻止,她不聽,又拿出十來錠,常大用硬放回一半,然後掩埋好。
一天夜裡,葛巾對常大用說:「近日略有流言,決不能任其發展,這事不能不預先商量一下。」常大用驚慌地說:「怎麼辦!小生一向拘謹,現在因為你,像寡婦失了貞操,自己再沒主意了。全聽你的吩咐,即使刀斧在前也顧不得了!」葛巾商議一起逃走,叫常大用先回家,約定在洛陽會面。常大用整裝回鄉,打算先回家然後迎接葛巾;及至到家,葛巾的車子正好已到門口。他們走上大廳,僕人拜見,鄰居們驚訝地來道賀,而並不知道他們是偷著逃回來的。常大用提心吊膽;葛巾非常坦然,對他說:「先別說遠隔千里,根本偵察不到這個地方,即使知道了,我是世家閨秀,卓王孫也對司馬相如無可奈何。」
常大用的弟弟常大器,十七歲,葛巾看著他說:「弟弟有慧根,前程更勝過你。」常大器已定下日子結婚,未婚妻忽然夭折。葛巾說:「我妹妹玉版,你是曾見過的,相貌很不差,與弟弟年齡也相當,做夫妻可說是很好的一對。」常大用聽了就笑了,打趣地請她做媒。葛巾說:「一定要她來,那也不難。」常大用高興地說:「什麼辦法?」葛巾說:「妹妹和我最要好。只要用兩匹馬駕輛小車,請一個老婦人往來一趟就是了。」常大用擔心前一件事一齊敗露,不敢聽從她的策劃;葛巾再三說:「不礙事。」馬上吩咐備車,派桑姥姥去。幾天後車就到了曹州。快接近街口,桑姥姥下車,讓車伕停在路上等著,自己乘夜進街坊去。過了好久,她同個女子來了,上車就出發。晚上睡在車裡,五更繼續走。葛巾算著日子,讓常大器穿上盛裝去迎接。迎了五十多里,才遇上,常大器親自駕車回來;鼓樂奏起,花燭高照,拜了天地,成了婚禮。從此兄弟倆都得了美麗的媳婦,而家境又日益富裕。
一天,有強盜數十騎,闖進大院來。常大用知道出了事情,全家上了樓。強盜進來,圍住樓房。常大用俯身問道:「有怨仇嗎?」強盜答道:「沒有仇。只有兩件事相求:一是聽說兩位夫人是人世間找不到的美人,請讓我們見見;一是我們五十八人,各乞討銀子五百兩。」他們在樓下堆了柴,準備以放火相威脅。常大用答應他們索取金錢的請求;強盜不滿意,要放火燒樓,家人非常恐慌。葛巾想同玉版下樓,大用阻止也不聽。她們妝扮華麗地走下來,剩三級台階沒下到底,便對強盜說:「我們姐妹都是仙女,暫時來到人間,哪裡害怕盜賊!我倒想賜你們萬兩銀子,只怕你們不敢接受。」強盜們一齊向上膜拜,答道:「不敢」。姐妹倆準備退回樓上,一個強盜說:「此中有詐!」葛巾聽到,回身站住,說:「想幹什麼,便早動手,現在還不晚。」強盜們面面相覷,默默無一言。姐妹倆從容上樓去了。強盜抬起頭一直到看不見他們,才一哄而散。
兩年後,姐妹各生下一個兒子,才漸漸談起自己:「我姓魏,母親封為曹國夫人。」常大用疑心曹州沒有姓魏的世家,況且世家大族女兒失蹤,怎會丟下不問?他不敢追問,但心裡暗自奇怪。他便托故再到曹州,入境內訪查,並沒有姓魏的大戶人家。他於是仍在先前的房東家借住。忽見牆上有贈曹國夫人詩,很感驚異,便問房東。房東一聽就笑了,立即請他去看曹國夫人,到那兒一看,卻是一株牡丹,跟房簷一樣高。常大用問起名的緣由,房東說因此花為曹州第一,所以朋友們開玩笑封它的。常大用問是什麼品種,房東說:「葛巾紫。」常大用心裡越發驚駭,便懷疑葛巾是花妖。
回來後,常大用不敢直說,只是談起那首贈曹國夫人詩來觀察葛巾的反映。葛巾皺起眉頭,變了臉色,快步出去,叫玉版抱孩子來,對常大用說:「三年前,我為你的情思所感動,便以身相報;現在我受到猜疑,哪能繼續相聚!」於是與玉版都舉起孩子遠遠地拋擲,孩子掉在地上就不見了。常大用正吃驚地看著,兩個女郎也無影無蹤。他非常悔恨。幾天後,在孩子掉下的地方長出兩株牡丹,一夜長大,當年就開花,一株紫一株白,花朵大如盤,比一般的葛巾、玉版花瓣更為繁密細碎。幾年後,濃蔭茂密,長成樹叢;分株移種別處,又變出不同的品種,沒人能知道名稱。從此牡丹之盛,洛陽是天下無雙了。
異史氏說:「心懷專一,鬼神可通,那翩翩搖曳的也不能說是無情之物啊。白居易感到寂寞,還以花當作夫人,只要真能體會人的感情,又何必費力追究她的來歷呢?可惜常大用不夠曠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