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36章 促     織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市中遊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為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裡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累盡。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歸,提竹筒銅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三兩頭,又劣弱不中於款。宰嚴限追比;旬餘,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並蟲亦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資詣問。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入其捨,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於鼎,再拜。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闢,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髮爽。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頃,簾動,片紙拋落。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旁一蟆,若將跳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摺藏之,歸以示成。成反覆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遂於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壁不啻也。土於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復算耳!」兒涕而出。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日將暮,取兒稿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復甦。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神吞,亦不敢復究兒。自昏達曙,目不交睫。

    東曦既駕,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急趁之,折過牆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衿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鬥以覘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領。少年大駭,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雞瞥來,逕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鬥,蟲盡靡;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由此以善養蟲名,屢得撫軍殊寵。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之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裡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君,並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昇,仙及雞犬。信夫!」

    【今譯】

    明代宣德年間,皇宮裡流行鬥蟋蟀的遊戲,每年向民間徵收蟋蟀。這東西本來不是西部地區的特產,有個華陰縣令想巴結上司,弄了一隻獻上去,試著讓它斗一下,還挺善鬥,朝廷於是責令華陰縣常年進貢蟋蟀。縣令責令裡正去徵收。市井裡游手好閒的浪蕩子,得到好蟋蟀就用籠子養著,抬高價格,當作可以囤積起來賺錢的貨物。衙吏們狡猾奸詐,借此按人口攤派費用,上頭每責成進貢一隻蟋蟀,總要使幾戶人傾家蕩產。

    縣裡有個書生叫成名,一直連秀才也沒考上。他為人老實而不善言語,便被狡猾的衙吏報上去充任裡正的差事,他想盡辦法也擺脫不掉。不到一年,微薄的家產就賠光了。又碰上徵收蟋蟀,他不敢按人頭攤派,而自己又沒錢可墊,愁得要死。妻子說:「死有什麼用處?還不如自己去找,也許碰巧逮到一隻可以充數的呢。」成名覺得有道理,便早出晚歸去找。他提著竹筒和銅絲籠子,在破牆下,草叢裡,探石挖洞,什麼辦法都用上了,一直沒什麼結果,即使捕到兩三隻,又都是又小又弱,不合規格。縣令定了時限追討,誤期就要責打。十幾天內,成名挨了上百下板子,兩條腿被打得膿血淋漓,連出去捉蟋蟀也不行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只想尋死。

    這時,村裡來了個駝背的巫婆,能請神占卦。成名的妻子拿了錢去占卜。只見紅妝女子、白髮婆婆擠滿巫婆門前。成妻進了屋,見裡間掛著簾子,簾外擺著香案。問卦的人在香爐上點了香,跪在下面磕頭。巫婆從旁向空中替他們祝禱,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念些什麼詞兒,人們都恭敬地站著等著。一會兒,簾子裡扔出一張紙來,上面就寫著人們心裡的事情,絲毫不差。成妻把錢放在桌上,也跟前頭的人一樣燒香叩拜。一頓飯工夫,簾子一動,一張紙扔了出來。撿起來一看,不是字,而是一張畫:當中畫著殿堂,像是寺院;後面小山下,亂躺著奇形怪狀的石頭,有叢叢荊棘,一隻青麻頭蟋蟀趴在那兒;旁邊一隻蛤蟆,像要蹦跳的樣子。她翻來覆去看不明白。但看到蟋蟀,暗暗符合了自己的意願。她疊起來藏好,回家拿給成名看。

    成名心裡來回思索:莫非是教給我捉蟋蟀的去處?細看那景物,與村東大佛寺很相似。於是他強撐起來,拄了枴杖,拿著那畫,來到大佛寺後面。那裡有座古墳隆起,沿著墳邊走去,見許多石頭魚鱗似的排列在那裡,真和畫裡畫的一樣。他在亂草叢中,側著耳朵慢慢地走,像尋找針尖草籽那麼仔細。可是找得心煩眼花,耳鳴力竭,也不見蟋蟀的影子。他還是不停地到處找,忽然有只癩蛤蟆一下跳走了。成名更加驚愕,忙追過去。癩蛤蟆鑽進草叢裡。成名跟過去,撥開草叢尋找,見有一隻蟋蟀趴在荊棘根下,他急忙用手去撲,蟋蟀鑽進石洞裡。他拿細草來撥,蟋蟀不出來;用竹筒裡的水灌,才出來。這只蟋蟀體態十分雄健俊美。成名追上去逮住了它。仔細一看,大個頭,長尾巴,青脖子,金翅膀。成名高興極了,裝在籠子裡帶回家。全家人都慶賀,就像是得了價值連城的美玉一般。成名把蟋蟀養在放了盆子裡,餵它蟹肉、栗子仁,愛惜備至,等著限期一到,就送往官府交差。

    成名有個九歲的兒子,見父親不在家,偷偷揭開盆子。蟋蟀突然跳出盆子,跳得很快,孩子一下子沒捉到。到他再撲,撲到手裡時,蟋蟀已腿斷肚破,很快就死了。孩子嚇壞了,哭著去告訴母親。母親一聽,嚇得臉如死灰,大罵道:「孽根!死期到了!你爹回來,自會跟你算賬!」孩子哭著出去了。不久,成名回家,聽妻子一說,就像迎頭倒了一盆冰雪。他怒沖沖地找兒子,兒子已不知去向,後來在水井裡找到孩子的屍體。成名於是轉怒為悲,呼天搶地,要死要活。夫妻對著牆角發呆,飯也不做,話也不說,默默相對,絕望到了極點。

    天快黑了,成名打算把孩子用草蓆包上埋了,近前一摸,還有微弱的呼吸。他驚喜地把孩子安置在矮床上,半夜裡孩子甦醒過來。夫妻倆心裡稍稍寬慰。但蟋蟀籠子空空如也,成名一看就愁得哀聲歎氣,也顧不得再想孩子的死活,從黃昏到天亮,都合不上眼。

    太陽出來了,成名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發愁。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蟋蟀的叫聲,他很驚異,急忙起來察看,那只蟋蟀好像還活著。他高興地去捕捉。蟋蟀叫一聲就跳走,跳得非常快。成名用手掌蓋住,覺得手心裡空無一物;手才抬起,它又跳得老遠。他急忙趕上去。拐過牆角,就不知去向了。成名走了幾個來回,四處探看,見有只蟋蟀趴在牆上。仔細一看,身子短小,黑紅色,顯然不是原來的那一隻。成名因為它小,覺得不中用,還是東找西看,尋找剛才追的那一隻。牆上的小蟋蟀忽然跳落在他的衣服上。成名一看,這蟋蟀樣子像土狗,梅花翅兒,方頭長腿,看上去似乎還不錯。他高興地把它收進籠子。準備送到縣衙去,但心中不安,怕不合上司的心意,想讓它先鬥一鬥,看怎麼樣。

    村裡有個喜歡多事的年輕人,馴養了一隻蟋蟀,給它起名叫「蟹殼青」,天天跟其他年輕人養的蟋蟀相鬥,每戰必勝。他想靠它發財,要價很高,但沒有人買。他徑直上門找成名,看到成名養的蟋蟀,捂著嘴忍住笑,便拿出自己的蟋蟀,放進旁邊的籠子裡。成名一看,那蟋蟀個頭大,身長體壯,心中添了幾分慚愧,不敢跟他較量。年輕人再三勉強。成名轉念一想,養著不合格的蟋蟀反正沒用,不如豁出去博得一笑。於是把兩隻蟋蟀一同放進斗盆裡。小蟋蟀趴著不動,呆若木雞。年輕人又大笑不止。試著用豬鬃毛撩撥它的觸鬚,它依然不動。年輕人又笑。多次撩撥它,小蟋蟀暴怒起來,直向對方衝去,於是兩隻蟋蟀騰躍搏擊,抖擻精神,難解難分,不時發出叫聲。一會兒,只見小蟋蟀突然躍起,張開尾巴,豎起觸鬚,直咬對手的脖子。年輕人大驚,把它們分開,中斷了爭鬥。小蟋蟀翹起翅膀,得意地鳴叫,像是在向主人報捷。成名高興萬分。

    大家正在一起玩,一隻公雞突然跑來,逕直上前啄小蟋蟀。成名嚇得站起來大聲叫。幸好一下沒啄中,小蟋蟀跳出一二尺遠;公雞兇猛地上前,追上去,小蟋蟀已在公雞爪下了。成名倉猝間不知怎麼搶救,跺著腳,面無血色。可眨眼之間見公雞伸著脖子又是扭擺又是撲騰;成名上前細看,原來小蟋蟀落在雞冠上,拚命叮住不放。成名更加驚喜,捉下來放進籠子裡。

    第二天,成名把蟋蟀獻給縣令。縣令見那麼小,發火斥責成名。成名說了它的奇異本領。縣令不信。試和別的蟋蟀相鬥,那些蟋蟀都敗陣了;又用公雞來試,果真跟成名說的一樣。縣令於是獎賞了成名,把小蟋蟀獻給巡撫。巡撫非常高興,用金籠子裝著進貢給皇上,還寫了奏章詳細描述它的本領。小蟋蟀進了皇宮後,普天之下進貢的蟋蟀,什麼「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所有奇異的品種,全都比過了,沒有鬥過它的。小蟋蟀每次聽到琴聲,就應著節拍起舞。人們更加感到神奇。皇帝大為高興,下詔賜給巡撫名馬和錦緞。巡撫沒忘記小蟋蟀的出處,沒多久,縣令以政績「卓越優異」上報朝廷。縣令高興之下,免除了成名的雜役。他又囑咐負責教育的官員,讓他當了秀才。從此,成名以善養蟋蟀而聞名,多次受到巡撫的特殊優待。沒幾年,成名有田地百頃,樓閣亭台無數,牛羊好幾百頭。他出門時穿的衣服,騎的駿馬勝過大族世家。

    異史氏說:「天子偶然使用一樣東西,未必不是過後就忘記了;但奉命行事的官吏就定下進貢的常例。加上官員貪婪,吏役暴虐,老百姓天天賣妻子兒女,也沒有休止。所以天子邁出半步,都關係到老百姓的命運,不可大意啊。惟有成名因為讀書受窮,由於蟋蟀致富,穿裘衣,駕駿馬,意氣洋洋,當他做著裡正、受到責打時,哪裡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呢!老天爺要報答忠厚老實的人,於是讓巡撫和縣令也一併受到恩澤。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真是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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